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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季

作者:charon 发布时间:2018-01-26 22:29:21

1

宋小昀在幼儿园里就倍遭排挤,理由无比简单粗暴:她不会唱歌。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宋小昀当时还不知道粗话怎么说,否则她一定会鄙视这首歌张口闭口是“妈的”。当时幼小的宋小昀表示抗议的方法就是:唱跑调。《世上只有妈妈好》被宋小昀唱得跑音跑到西西伯利亚平原。

老师多次亲自教导无果,只好把宋小昀换下。坐在台下的宋小昀撇着嘴对此不以为然,但咬着咬着下唇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下来。

她吸吸鼻子,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她不能哭,宋小昀告诉自己,因为她是故意唱跑调的。

2

上小学的宋小昀因为成绩优秀而迅速褪去了童年时的阴影。尤其是作文——请原谅一个三年级孩子暂时的拙劣文笔——三年级生宋小昀是拙劣文笔中还算细致的一位。

那年的期中考,盯着作文题的宋小昀第一次有了“我就不能成绩差点吗”的念头,因为那个题目她只想交一张白卷。但是自尊心不允许,成绩优异的宋小昀同学提起笔第一次充分展示了她的编故事能力。

作文题是《我的妈妈》。大大地写下题目后,宋小昀开始胡编乱造。什么爱心早餐晚间牛奶,以及当时还不流行的撑伞时把伞偏向自己。完成!宋小昀无比满意,用各种杂志小说里的故事填补满了生命的空缺。她当时还没那么矫情,只是想“分数保住了。”太罪恶了,三年级的小女孩为了点分数不惜说谎。她不知道这时的她已经失却了幼儿园时不唱《世上只有妈妈好》的勇气。

她的作文,因为“感情真挚深切”作为范文全年级发放。

3

宋小昀一路连耍赖带哄骗悠悠地将小学六年混了过来。

进入初中第天军训,她就和班里的同学打成一片。

坐在斜对角的女孩叫李未磾。长得很秀气但是表情总是暗暗的,不太笑,一直坐在座位上垂头抄着什么,齐耳短发将大半个面庞遮住。

“你在抄什么?”忍不住好奇心的宋小昀凑过去看了一眼,旋即眨眨眼笑开了,“席慕容的诗啊,你最喜欢哪首?”

“《诗成》。”李未磾放下戒备,神色缓和了一下。

“是什么在慢慢浮现?是什么在逐渐隐没?是谁在真正决定着取与舍?”宋小昀背了几句,“是这首吗?”

“嗯”了一声,抬起头冲宋小昀笑了笑。

 

“小昀,我可能要转学了。”宋小昀记得听到这句话是在初一的暑假。

李未磾手里握着一杯温热的奶茶,神情寥寥,眉目间拢着树荫花影扑下来的樱粉色光影,挂着一个寡淡的笑。宋小昀吃了一惊,一口奶茶含在嘴里,甜得发腻,以至于有些变味,她将那奶茶咽下去,觉得口干舌燥:“怎么……了?”

“我和你说过吗?我父母离异,我跟父亲。”李未磾咬着吸管,看着宋小昀平静的样子,“我的家规,是十八岁以前不许见那个女人。”

尽管内心没什么大的震撼,听到“那个女人”时,宋小昀的心,还是忍不住狠狠的抽搐了一下。那个女人……她也该那么称呼她么?

“那为什么要转学呢?”她敛起神情。

李未磾笑了笑,眼神黯淡了下去:“她要来这个城市。我爸为了不让我见她,让我回老家去。”

“哪?

“四川。”

宋小昀有些茫然起来。她低头看自己的指纹,握紧,再张开,仿佛里面会游出鱼来。四川啊……那么远。仅仅因为一时的仇恨,就让别人都离对方远远的,这种逼迫,让宋小昀想起小学的时候那些稚气的宣告“我不喜欢这个人,所以你不许理他,要么当我的朋友,要么我们绝交!”友谊可以强迫吗?亲情可以强迫吗?人类的占有欲和自私,随年龄的增长,手段并没有什么改变。

可是这不是李未磾,也不是她宋小昀可以决定的。

宋小昀买了一本很厚的本子,一笔一划地在扉页上写:

你是秋的叶冬的雪/岁月被涂了所罗门蓝/你却永远不变色颜/走在梦中深巷里/你依旧是谁的你/FREE

她把这本本子送给李未磾,水蓝色的封面干干净净,只有右下角有些许深灰的树叶,以及两个小小的晶蓝的字:换季。

李未磾走了。初一的暑假也过去了。

宋小昀穿着单薄的毛衣,风刮过她小小的脸,眼眶也红了起来。那本本子上的字真是应景。宋小昀想。

她会记得多穿点衣服不感冒吗?

她会记得给自己的心裹一条围巾吗?

日子和烟雨迷蒙的江南差不多,温吞水似的一日日重复着。上课,和同桌吵吵架又迅速和好,和闺蜜一起吃饭,回家,继母和父亲一块教弟弟认字弹琴,她回房做永远做不完的作业,桌上散乱地堆着草稿纸、用剩的笔芯、诗集和厚重的小说,睡觉。只有偶尔,她才会想起那个永远低头读诗、沉默寡言的女孩。然后,想起在记忆里永远模糊不清的“妈妈”的概念。

 

收到李未磾的明信片时,冬天也快过去了。

枯黄的草坪上还有未消融的雪,但是早已不在绵软,反倒像冰凌一样硬,一脚踩上去,会听到湿漉漉的“咯吱”声。宋小昀踩着咯吱作响的枯叶残雪,用一只长满冻疮的手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小声地背诵李未磾抄在上面的那首诗。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宋小昀忽然哭了出来

那个夏天,李未磾走了,因为一些无法理喻的仇恨。

那个秋天,为了分数,宋小昀开始了胡编乱造和伪装。

那个春天,她走了,背影模糊,几乎和背景融合。

这个冬天,又会发生什么呢。

她跌跌撞撞地走着,寻不着目的地。

“无论我如何去追索,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她有些记不清《世上只有妈妈好》的语调了。

她也记不清一些微笑的面容了。

宋小昀把写好的诗封进信封,投进信箱,再把明信片扔进去。一前一后地发出两声沉闷的空响。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4

“宋小昀!你的信——”同桌林之屿从传达室回来,递给她一个信封,唇角少有地弯起一个弧度。

宋小昀没工夫打击他,一眼看见信封下面寄件人写着“上海”,第一反应是被退稿了,毕竟这小小的信封装不下样刊。可是想起自己地址写的是家里的不是学校的,又有点疑虑起来。

拆开封口,一张打印好的纸张漏出来,边角有泛黄的水渍。

短短几行字,宋小昀觉得自己像看了几个世纪一样长。

“云云(她的小名):亲爱的孩子,我们有十几年没见面了吧。现在我在上海一家星巴克里工作。我深深地为我过去做的事感到抱歉,这是我的电话号码:XXXXXXXXXXX(她已记不清了,或许从未想要记清过),任何时候你伤心了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很想你。

末尾是她的签名。宋小昀记得这个名字,她在那个绿皮小本里看到过。

宋小昀一时间有些发懵。直到林之屿聒噪地凑过来嚷嚷“什么呢什么呢给我看看”,她才忽地回神,迅速折拢信纸嗔道“你好烦”。

她看着自己的手,红肿的冻疮变得青紫,是快好了的表现,想必春天要到了。傍晚的时候,宋小昀把信给了爸爸。爸爸只扫了一眼纸,就冲她笑了笑:“这是骗子。你参加了那么多比赛获过奖,要知道学校一点都不难。”

宋小昀从未见过爸爸笑得如此苍白疲惫,从眼眸深处透出来的疲惫,带着些许的恐慌。于是,在他说“你不要了的话我撕掉了”之后,她点了点头。她看着他用粗糙的手微微颤抖着撕开信。“撕啦”一声,像是冬日天空的灰白被撕裂了一条口子。她发觉那劣质的A4纸比冬天还要白。雪白的碎屑从他的指缝间漏出来,宋小昀没有去捡,也没有哭。

她只是忽然觉得人的心似乎也是一张A4纸,可以被轻易揉皱、撕碎。只是……没有人问它:你痛吗?

她从那一刻起就早早猜到:她估计,永远没办法再见到那个人了,那个理应被叫做妈妈却放弃了这权利的人。

宋小昀没有后悔,就像当初没有后悔不参加表演一样。她只是有点难受。

像胸口哽住了什么,没办法好好呼吸。

 

之后的好久,她还是存留着些许渺茫的希望,或许她还会寄信来?或许她会来找自己?

这一切当然没有发生,那都是电视剧的桥段。

唯一的波澜也不值一提。那是某个周五,参加完美术比赛的她回教室补上那天的课程时,支着头看她补笔记的林之屿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今天有两个美国回来的女生来找你,没见着。”

“他们说是你表姐。”顿了顿,他又补上。

宋小昀记得她只有一个表姐,正在全力以赴准备高考,当然没这个闲情雅致和自己来开玩笑,于是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她。“她们和我像吗?”宋小昀听见自己故意装的不经意的声音。

男生迟疑了一下。“头发和你挺像的,黑色有点卷,脸好像也都偏圆。”他忽然轻笑了一声,“对了,你们还一样矮。”

宋小昀不声不响地快速抄着笔记,抬脚准确地、恶狠狠地在他的白色球鞋上留下一个浅灰的印子。

旁边的人没声音。

宋小昀扬起头对上他的坏笑时才慌张地低头。果然,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可恶”。她的鞋带被解掉了。

5

宋小昀知道那封信绝对不是骗子。骗子怎么可能从一个获奖信息里知道她父母离异、知道她没见过妈妈、知道她的小名叫云云、知道怎样和她妈妈的签名写得一个样。可她没有戳破。因为这个背后的骗局太庞大了,她宁可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初二那年的暑假,表姐考上了大学,是一所211在上海。

宋小昀去看姐姐,倚在门边上看她收拾行李。姐姐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褪去了学生气,显出大学生的青春蓬勃来。只是……因为天天跑出去吃关东煮和麻辣烫,额头上冒出几个小痘痘。宋小昀想起姐姐一脸懊恼地对着镜子挤痘痘的样子就想发笑。

“姐!……”她叫了姐姐一声,欲言又止。

宋小昀在那一刻很想让姐姐帮她留意一下星巴克里的女子。可是她打住了。怎么找呢?又找不分明的。没有地址,忘了电话,就一个“星巴克”有能找出些什么?大约无异于大海捞针吧。

“云云啊,怎么了?”表姐抬头冲她扬扬眉毛。

“那个……你给我带个礼物好不好?”

最后出口的,竟是这句话。

 

晚上的时候,米白色的桌面上被昏黄的灯光晕渲出一圈又一圈模糊的光晕。

女孩手里轻轻握着水彩画笔,粗糙的画纸一遍遍被水濡湿,逐渐染开柔丽而梦幻的色彩。染成深栗色的鬈发被别过来垂在胸前,妆容精致却面容模糊,长长的双层纱裙垂到了脚踝。宋小昀抿着下唇,用玫瑰茜红和青莲紫小心翼翼地点染在长长的纱裙上,仿佛在用朝霞浸润云彩。

飘逸。恍然。若梦。

宋小昀伏在桌面上,悄悄地,哭了。

 

夏天都要走了,冬天还远吗?

6

初三的元旦,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元旦放假前一天,宋小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雪出来,想到返校那天就要月考了,不由地懊恼起来。向上拉了拉围巾把整张脸埋了进去,只剩下一对晶亮的眸子,长长的睫毛上凝结了水露,不清楚是眼泪还是融雪。

“喂,新年的最后一句话——”林之屿在身后喊,不用看也清楚熟悉狡黠的笑意融在眼里,闪烁着星辰的影子,“喝牛奶长不高哦!”

宋小昀猛地转身扬起下颌,勉勉强强对上男生低下的眸。被抓住软肋的她愤愤地瞪了一眼满脸无辜的肇事者,随手抓过一把松软的雪砸到对方肩上:“你再说一遍试试!”

“那都是新年的最后一句话啦好吗?”他笑着打趣,又重复了一遍,顺便揉了个雪球回敬过去。

校服的质量很好,而雪球并不牢固,往往会半路散成白色的粉尘,打在校服上没有灰印,甚至连些微的水渍也没有。以至于那场雪仗在回想中,轻飘飘得像个梦。

她记得,夕阳斜斜地打亮他的侧脸时,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被镀上浅金光芒的睫毛在眼眸里投下深邃的阴影,像是时空黑洞,无限延展。

 

期末考、寒假、提前招生考。

宋小昀没有意识到原来时间真的那么快。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时间要不就是在不喜欢的课上拖得比夏季蝉鸣还绵长,要不就是在不擅长的科目考试中倾盆的水那样迅猛急促,真正的看上去很长,手心虚握一下又瞬间溜走的时间,往往是一份变迁。

比如看青丝成白发,比如看海棠余残枝,再比如……他从你亲密无间的同桌变成见不到面的另一个学校的人。

总成绩最好发挥最稳定的。智商最高潜力最强的。

被冠上这样的头衔的两个人却都没有进入一中的创新班。其实如果只是这样也没什么关系。大不了考推荐生,大不了中考,总能进一中的,一次发挥不好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倘若真的这样,生活也太无趣了。

连着几年没设创新班的二中突然开设了人文特色班。最近一年新成立的阳明自然不甘示弱。

宋小昀循了父亲的意愿考了二中人文班,然后从林之屿的死党口中得知,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在阳明过得如鱼得水。就算按以前的文理分科制度,分班也是高二才进行。可现在呢?太可笑了,文理分科直接提前到了考高中吗?校牌的带子被宋小昀一圈圈地绕在手指上,再一圈圈解掉。她控制不住眼泪打湿手背,哪怕她自己也知道这分明是无理取闹。

 

根本忘不掉。

他笑起来酒窝在右侧,唇角上扬的弧度。他做作业时转笔,转五圈一定会掉。他的理科几乎从不在难题出错,简单的题目却总是粗心。他嘲笑她“喝咖啡智商会变低”,自己却开始喝。

其实又何止是他。

闺蜜下雨天一定要给自己撑伞,“淋雨会长虱子”。科学考试没考好,老师的那句“你可是我的课代表哦”。上兴趣班斜后角的同学扔来的永远是黑巧克力因为她说过“只喜欢吃黑巧克力”。

而现在,就像是一场美梦终于惊醒,电影的场景被时空撕裂,日记本上了打乱的密码锁。一切都回不去了,一切都要成为过去了。

回校收拾书包时,面对那些离别的感伤她故作洒脱地没有回应。阳明早二中一天报道,她去学校连和他好好告个别的机会都没有。一个人背着沉沉的书包向门口走去。青石板路上还有雨水残留的痕迹,太阳夺目却冰冷的光芒柔化了远山的轮廓。她看着教学楼的红漆和墙皮斑驳的痕迹,那是岁月陈旧的过往,忽然发现,墙角的木藤蓼开花了。星星点点的白色。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啪嗒一声落下,被包裹在湿润的空气里。

 

未磾。见字如晤。

感觉像是在一个客栈停留了许久又要离开了一样。人的一生,不过重复着遇见和别离,连有没有可能见面都无从知晓,我们却依旧固执地不放弃。

而现在真的要走了,那些小小的伤感没办法支撑起这盛大的别离。那些颠沛流离,那些过往,抓不住了。

未磾你呢?

你一个人离开这个班级时,有过怅惘与留恋吗?而后,却依旧无可奈何义无反顾地离去。“时针转到零点,了上帝的脚跟”,可是你不来,我又无处可等。

能和他们说的,好像只有这句了。问好。

7

我不是归人,我只是过客。

其实,谁都一样。

8

天气渐渐转暖了。

二中的操场对面是一块很大的足球草坪。刚进二中时,远远望去还是辉煌的一片枯败景象,几场绵绵烟雨过后居然是一片鲜翠的新绿了。像是完成了一场蜕变。学长学姐们上周还是红黑相间的冬季校服,忽而一下子就换上了一身浅灰,明亮得像雨后的天空,太阳尚未出来,浅浅的铅灰像洗濯过了一般清爽。

该过去的都过去了。

宋小昀握着温热的饭团发呆,课桌上摊着思想政治的必修一,最最简单的“一般等价物”“消费观”也根本背不进去。

给闺蜜写信的时候有点想笑。信是什么样的概念呢?明明有电话有QQ却忍不住想写信,用好看的信纸,贴上邮票,待信封仍留有余温时投进邮箱,再等另一封盖有邮戳的信躺在信箱。有那么多信在时光里被尘封,却独独有那么几封跨越了万水千山只为她而来。

班长给宋小昀回信时写:“小昀,收到信了。你的字还是一样好看却有点凌乱,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诶。”

宋小昀反复看了几遍,笑出声来。在岁月里,雕栏玉砌可能剥落了红皮淡褪了琉璃,记忆中的朱颜反而是不改的过去。

给闺蜜写完信后有些恍惚,想了好久才忍不住拿出一张新的信纸认真地写下三个字。一字一顿。林。之。屿。写完他名字的最后一个笔画时还是愣愣的,毕竟以前从来没有认真地叫过他的名字,可是写下来时却无比流畅,像在梦里练过了无数遍。

发呆的时间有点久了,笔提起来时洇出了一个小黑点。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记忆中朱颜就算不改,现实中的,过了十来年了,也是会改的吧。

穿着纱裙巧笑倩兮的女子,是记忆里的,还是幻想里的?

总之,不是现实里的吧。

宋小昀想,是时候该放下了。

许多事情。

 

上了高中以后,宋小昀开始喜欢上顾城的诗。那些童话与朦胧,那些淡淡的追念,那些天真如孩童的希望,将过去、现在、未来调和在一起,成为一杯酒,可惜无法消愁。人的一生,在顾城笔下,也不过是一场明亮的、美丽的梦,梦醒之后,我们仍在永无岛做我们长不大的、任性的孩子。

木制课桌的右下角不知被上几届的谁浅浅淡淡地用铅笔撇着一句:你应该是一场梦,我应该是一阵风。她不懂这句话,只不过觉得,若现实是一阵风,过往就是一场梦,既然是梦,总该被风吹醒的。

只是单纯觉得,很美。

而日子仍旧这样过着,恰如湿润的春季,偶尔脑海里残留的痛觉隐隐发作,偶尔刘海被露水濡湿在眸里投下深深的影子。文科背得自己无比焦躁,班主任乐此不疲地做演讲却被自己的唾沫星子抢了风头,地理课上喝了咖啡也想倒头就睡。可过后,和斜后桌分食一小杯卡布奇诺味的冰激凌在唇齿间化开了清甜,广播里响起《Zenzenzense》后同桌凑过来的一句“诚哥是神”,周围喧嚣时默默地在本子上留下大片大片的孤独和琼自由和流浪。我们紧握住那一丝微乎其微的希望,渴望挣脱束缚浮出海面,而不是默默无闻地让自己悲伤坠落,消失在人海里。

在沙漠上写字时,抹平沙面就可以写新的话,那些念念不忘的人到最后也不是被我们忘掉,只是被新的记忆覆盖去了。

记忆是那盏被墙壁围绕的灯,而你们,是从黄昏前来的野花。在日记里略略矫情地写下这句话时,宋小昀自己也困惑起来,这些野花,会变成什么颜色,我还会珍爱吗?

我们总是错把真情当煽情,可我们还是要说、要写。

我们又总是不知道,曾经爱过就不必在意。

9

离开的都会被慢慢淡忘,再重逢时往往无言以对。

回校拍毕业照那天,宋小昀迟迟不敢推开初中班里的门,她担心的不过是,自己心心念念地难过了那么久,回来发现自己只是个局外人。等了好久好久她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试图坦然面对一众熟悉而陌生的脸,再开个玩笑,她试图将自己和他们分开的一切记忆都抹掉。她不知道,那么多的惆怅想要忘记忘不掉是因为她从没想要真正忘掉。

门推开后,不大的教室,体型各异、容貌各异、动作各异、表情各异的他们无一例外地突然从热闹转为沉寂,表现出了惊人的默契。

太尴尬了。

宋小昀咽了咽口水,眨眨眼“嗨”了一声,考虑着要不要重新做个自我介绍。

轰然涌起潮水般的起哄声,夹杂着响指与呼哨。宋小昀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站着跟他们一起笑,在心里咒骂自己蠢到不能看的模样。

闺蜜扑上来搂住她的脖子,声音里吓人的带着哭腔,她说:“想死你了。”宋小昀一如既往地露出无奈地笑,却又一反常态地任由她像只树袋熊一样吊在自己的脖子上。

身后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喘气声。

伴着一声分不出情绪的“咦”,宋小昀的心蓦地抽紧了,微微吸气想装作风轻云淡地打个招呼就觉得鞋带一松。闺蜜正好松开自己,宋小昀不用回头就条件反射地一侧身踹出一脚,准确地踢中了某个家伙的膝盖。

“哎哟反应变快了嘛。”林之屿露齿一笑,继而面朝全班庄重地装出正人君子的样子清清嗓子,“不好意思哈,咳咳,我来迟……”

“了”字还没出口,班里的男生又开始乱糟糟地欢呼起来,架势有如巨星出场。他的死党更加干脆,直接冲上来对着他清瘦的肩膀擂了一拳,他故意夸张地捂住肩大叫“你寻仇呢这么狠”,颊上的酒窝却愈加深刻,笑得单纯而直接,笑得像个孩子。

忽然想起班长写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诶”。

都没变。

 

这一刻,这张毕业照,这三年的时光。

名为永恒。

我们都是其中的主角。

10

闺蜜中考那天,宋小昀翘了高中的课在考场外面陪她。

时近盛夏。

身边熙熙攘攘的都是陪考的家长,宋小昀低着头,长长的黑色卷发披下来,覆盖住了白色的耳机。

——头发和你挺像的,黑色有点卷。

宋小昀呆了呆,多久以前的事了?这是想起了他还是那个女子?

不知道。

梧桐树的树冠亭亭如盖,扑下一片浓重的墨绿色树荫,像一幅层次分明的油彩。像一个无声地回答。有细微的清风拂起了长发,波动的空气传递来遥远的空谷回音。

考试结束的铃声骤然响起。

惊醒了什么。

11

盛夏终于伴着扑面的灼灼热浪来了,一去不返的是一些绚烂如夏花的笑靥和一些正年少的故事。

宋小昀获准和姐姐一同去上海玩。

这是一个繁华、匆忙而精致的城市。很美,她不否认。可是宋小昀还是比较喜欢S城不加修饰与雕琢的舒缓气氛。若将上海比作维也纳金色大厅里施特劳斯的钢琴曲,那么S城就是西单女孩的指尖拨弹出的民谣。宋小昀笑自己,本就无法比较,却偏偏要做这无用功。

她坐在星巴克里,用小勺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搅着摩卡,卷起一层层奶沫。雪白的奶沫和棕黑的咖啡水乳交融,氤氲出奇异的醇香。

宋小昀侧过头,吸一口气。新磨的咖啡豆味道浓郁,反而让她昏昏欲睡。星巴克里冷气开得很足,她翻着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八〇年夏》,突然好想写明信片。

然而她没有写。她静静地、认真地喝完摩卡,像完成了一个仪式。

苦苦的,过后从舌尖开始弥开香甜。不知是不是错觉。

走之前,宋小昀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吧台。穿着白色T恤衫和牛仔背带裙的女孩托着下巴看着电脑里的韩剧,眉目疲倦。——大概是来做兼职的大学生吧。宋小昀想着,跨出了星巴克的玻璃门。

她没回头,没看到一抹紫色的窈窕身影。

是夏。热得令人窒息的空气迎面裹住了她,她像一尾脱水的鱼,被晾在了这个夏天。深吸一口气,肺里也是灼艳的夏。

“云云,跟上咯!”姐姐在前面撑着伞叫她。

宋小昀抬头应了一声,向前方跑去。向未知跑去。向天边金色的如宇宙瞳孔的太阳跑去。倚在玻璃门上的女子,安然地看着她逐渐隐没在一片炫目的白色中。女子有深栗色的卷发,穿着朦胧紫红的纱裙,化着精致的裸妆,左耳上嵌着一枚翡翠耳钉,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牛皮信封。

“老板娘?”吧台后的女孩抬起头怯怯地试探。

她回头妩媚一笑,答非所问:“啊,夏天来了。”

说话的同时,她轻轻撕了那封信。墨迹在每块碎片上残留。“浙江省S成师大附中创新班,宋小昀·收”。

 

夏天来过,夏天走了。你来过,你走了。

 

宋小昀将冰汽水贴在脖颈上,闭眼听见二氧化碳在汽水中破裂的声音。泡泡一个接一个被戳破,一些人经过,一些人离开。只有季节一季一季轮换,我们借着岁月去记忆,又借着四季轮回去分开、去忘记。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四季都离开了。新的四季还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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