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她知道，她从不曾属于一座城市。

很久了，她始终不敢过马路，改不掉一口浓重的乡音，素白的脸蛋不像城里的女孩浓妆艳抹。有时行走在高楼大厦间，霓虹的光怪陆离使她疑惑。每当栀子花开的时节，秋雨淋漓地洗净一世繁华，她便回想起，那个比城市更大更远的地方。

很小的时候，妈妈为了追求梦想，将她寄养在穷乡僻壤的阿婆家。那时的她还没有记事，不记得当初是怎样被妈妈冷冷甩下，看她义无反顾地踏上进城的车。
   后来长大些，她便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每当她依偎在阿婆膝前，问起妈妈的时候，阿婆给她的答案总是一声长叹。阿婆怜爱地搂着她，说乖，听阿婆的话。她拘谨地靠在阿婆的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微微合上眼睑，安享她生命里唯一的温柔。

阿婆轻轻摇晃的臂弯与沙哑的歌声引她入梦：天黑黑，要落雨……

那年她五岁，眨着清澈的大眼睛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家啊。阿婆从针线中抬起头，痴痴地望着窗外说，等晓丫长大了，妈妈就沿着“蛇路”从远方回来了。

“蛇路”是村子里唯一一条与城市想通的盘山公路，阿婆为了唬她，总说“蛇路”上有一头巨大的蛇神，专抓她这么大的女娃娃。可她天生胆子大，每天隔三差五地往村东头跑，站在“蛇路”的路牌下，朝遥远的尽头呐喊：妈妈——回来吧——她想象着妈妈从尽头走来，朝她招手，把她从偏僻村旮旯里带走，去到那个梦境才出现过的大城市。

她是多么想妈妈啊，思念的时候，她便用一只黑色铅笔，细细勾勒出想象中妈妈的轮廓。当同学举着她的画羡慕地说：晓丫，你的妈妈真漂亮啊。她听了是多么骄傲，可邻居家的小赖皮走过来撕毁了画纸，当众指着她大声说：晓丫骗人！晓丫从来没有妈妈！

回到家，她赌气地按下了妈妈的号码。当她举起听筒，等待着妈妈的声音，希望那个陌生又甜蜜的声音能告诉她：晓丫，你有一个妈妈，全世界最漂亮的妈妈。可电话里只有冷漠的盲音“嘟嘟”延续，她依然死死地抓着电话，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妈妈，你说话呀……她终于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悲伤得像被世界抛弃。只有阿婆为她揩去串串泪珠，抱紧她，晓丫不哭，阿婆在，莫怕。

夏天的晚上，她沿着冗长的“蛇路”走了很久。黑暗中她迷失了方向，吓得束手无策，这时候身后传来几道手电筒的光，一群人影闪过来，兴奋地叫道：大娘，你的女娃娃是不是前头那个？阿婆扑了上来，颤抖着反复检查她毫发未损后，“啪”地一掌打在她身上，吼道：你这丫头到底要去哪儿啊，不怕路上蛇鬼拐去吗？她哭着说：晓丫不要阿婆，要找妈妈。阿婆顿时哑口无言，眼中露出错愕的神情。那一夜，她躺在阿婆的脊背上昏昏欲睡，只感觉回家的路很长，阿婆断断续续的哭声也很长……

十三岁那年，她的妈妈真的从“蛇路回来了”，要接她进城去。

阿婆帮她梳好小辫儿，扎上漂亮的头花，收好了大大小小的行李，一直到上车前一直牵着她的小手。时光无情，总要将老人生命里的东西一一剥夺，先是青春，再是女儿，最后是她的晓丫。灰白的发在风中凌乱，车子启程了，阿婆抹着泪，喊着晓丫的名字，在车尾追了好久好久……

妈妈说：往后晓丫就要去城里念书了，妈妈会给你优渥的生活。那一刻，她终于幸福地哭了,妈妈真的好漂亮啊，简直童话书上最美丽的天使。

可十几年的分别让她口中那声甜蜜的“妈妈”终究未能说出口,似乎在某个瞬间就已经失去了寻找的理由。曾经她是那么害怕自己被抛弃，现在却早已忘记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城市的生活，妈妈的爱抚，还是一枚廉价的发夹？好像全都不曾属于她。

栀子吐芳，满城花开，招摇了整个季节。她独自走向车站，用零散的钱买了离开城市的车票。

妈妈，对不起，我要回家。

黑暗的公路蜿蜒如蛇。摇晃的深夜巴士里，她数着一道又一道路障的荧光划过。好像她还躺在阿婆摇晃的臂中，听她轻轻地唱：天黑黑，要落雨，天黑黑，黑黑……

作者：刘念

年级：初三

指导老师：朱丹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