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第2题】大树与小草 (吴奕萱)
大 树 与 小 草
吴奕萱
天蓝的发白。
上了学的小孩子们都暗自思忖着是否有一个能工巧匠给天空漆上了这样干净明亮的颜色。那个老头儿踏着三轮车慢悠悠地走的时候,也会像孩子们一样想。总算是不见了,那终日灰蒙蒙的天。
小孩子们的校门口总有四五个值勤的小干部,肩上披着黄字儿红底还带金绣边的长条子,昂首挺胸的,像一株株青葱的小草,要多神气有多神气。老头儿卸下三轮车上白花馒头的粗棉布时,也会出神地看着笑:中国人的红色,就是好看哪!孩子们呢?每天都能看到一个干瘦黝黑的老头傻呵呵地看着他们笑,周一升旗仪式时校门外的人都走尽了,只看那老头人直直地立着,像戈壁滩上的白杨,扎了根似的。脸上没了一丝笑意,紧盯着那红艳艳的国旗。老头的脸蛋儿,跟皱巴巴的黑馍馍似的,让人忍俊不禁。升旗仪式有什么好玩儿的呀?听老班和主任们讲些有的没的,还得举拳宣誓做做样子:什么铭记历史啊,勿忘国耻啊,振兴中华啊……什么年代了?我们过得和平快乐着呢!想这些干什么?于是他们的心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只留下一颗苍老而强健的心跳动着。
孩子们学了新课,总爱讲给老头儿听。为什么?——老头儿不识字,说什么给他都高兴,一高兴起来黝黑的面庞就通红的,最令人欢喜的是,他还会从热气腾腾的笼子里拿出一个白馒头塞到你手里,嘴里还念念有词:“咍!这有什么呀!爷爷当年和鬼子斗智斗勇哪!……”孩子们就看着老头的脸越涨越红,眉飞色舞地,干瘦的四肢夸张地挥舞着,只是当激情像潮湿的柴火一样很快就没了星火,老头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唉!不提了!人老咯……”看着他束了束腰带子,将瘦而坚实的背脊弓起来,把快空的笼子放回那粗棉布下,孩子们就知道老头气宇轩昂的演讲已经落幕了。啃完最后一口馒头,孩子们一哄而散。老头撸了撸袖管和裤管,继续踏着那辆动起来“吱呀吱呀”响的老车,向太阳落下的方向缓缓前进。夕阳渲染的天边啊,红艳艳的一片,真是好看哪。
从老头家到学校的路,不长,但也不短。只是一个人走,难免有些廖寂。老头脑子里便开始想许多事儿:为啥总来学校啊?想想孩子们有书读,在那么干净利落的地方,心里自然也跟着乐呵。为啥爱来学校啊?望望孩子们的红领巾,望望主席台上那——崭新崭新熠熠发光的红旗,光明正大地,骄傲地高高地,升起来!便仿佛自己都高人一大截了,怎么不快活呢!想着,老头儿全身都热乎起来,不成调地哼起了歌:“……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老三轮车儿也“吱呀吱呀”欢快地响着。
像往常一样的,不知不觉间,最后一点的艳丽也藏进山后。天色渐暗,天空的绯红已散尽,起了些小风,路边的野草丛轻响。老头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小褂子,心里泛起几丝若有若无的寒意。只身一人,真不好受啊。要是他们还在就好了。老头这样想着。“哟!我怎么给忘了!”老头的脸立马皱成了一团,老车啾地停了下来,“嗐!我这记性!”他抬头望了望黑黢黢的天,思寻了一会儿。“明儿一早再去看看他们吧!”车子继续摇摇晃晃地前进,老头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里。
打明儿太阳还没露出半边脸呢,老头儿就摸着黑穿上了褂子和粗布的灯笼裤。然后在腰包里塞了一把抹布,再从阁楼里翻出一根红红的长蜡烛,小心地拂了拂上面的灰尘,插进腰包的夹层里。他随手拿了顶草帽盖在头上,出门了。
清晨的雾像乳白色的牛奶,厚厚地积在一起,让人看不清眼前的路。老头却快步走在这崎岖的山路上,仿佛这路像自己的老朋友一般熟悉。老头一步一步地走着,走在这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嗬,挺热的。”老头自言自语,“怎么就开始喘气儿了呢?……唉,这么多年了。老啦!”他扶了扶滑落下去的腰包,用袖口擦了擦头上的汗,继续不快不慢地走着。“嗐!”老头紧锁眉头,没来由地叹了一声,接着扯开了嗓子。“……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象那雪崩飞滚万丈啊!亲爱的战友!我再不能看到你雄伟的身影……”老头脸上浮起一阵肃穆,他的步伐也变得有力起来。
“嘿。”突然,老头轻声笑了出来。“不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好好念书,跟爷爷来山上玩捉迷藏哪?”老头用很小的声音自言自语着,说着转过头。听见身后窸窸窣窣一阵响。“罢了,也带你们去看看他们吧。”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若隐若现的雾里。
身后的孩子们赶紧跟了上去,还一边侥幸着没被老头儿发现。大好的天气,干嘛闷在屋子念书呢!他们早就奇怪老头几乎天天来这山间干什么呢?莫非是像阿里巴巴一样发现了一个满是奇珍异宝的山洞?总之定有什么好玩的!为什么不跟着去瞧瞧呢?于是几个小小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雾里。
山越来越陡,老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劳累,孩子们的脑袋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嘴里哈出的热气形成一团团的白气。他们开始抱怨连连。“真热啊!”“热死了!”“去哪里啊?还得多久啊!”……“把校服脱了吧!”“不行!站岗的要检查哪!”“那怎么办?”“……”一阵沉默。“哎!”一个白胖的小男孩喊道,“先把红领巾解了吧!系着多热!”“弄丢了怎么办?这也得检查。”“再买一面呗!”男孩得意地笑着,“才五毛呢!”孩子们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提议。于是,红领巾被粗暴地拉扯,散开,像一片片落叶似的落到了满是枯叶的山路上,一面又一面,红艳艳的。
孩子们的步伐却变得有些轻快。
不一会儿,老头就停了下来。孩子们在老头身后探头探脑——老头站定在一块偌大的平地前。莫非是有什么地下的宫殿?而只有老头掌握那唯一的密码?孩子们这样想着。
他们看见老头一言不发,静静抿着唇。就像每次周一的升旗仪式看到他的那样——皱巴巴的黑馍馍。他们不禁想笑,竭力抑制着。
等阳光透进雾里,浓雾渐渐散尽——一切变得清晰可见。孩子们发现这块平地和山上的每一个地方都不一样:它好像被仔仔细细地打理过,没有杂草,没有凌乱的树木横生,连石块上的苔藓都少之又少,被理得干干净净。清晰可见的方形石碑旁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朵肃静的小白花,石碑前整整齐齐地镶嵌着一枚枚金黄色的军功章,还立着几支快燃尽的红烛。他们认出了这个地方,他们想起每年的清明节父母都要带自己来像这样的地方,只是远不如这里整洁得多。
他们看到老头小心地拔掉几根不易察觉的杂草,看到他把旧蜡烛轻轻拿掉,一点一点地剔掉蜡油,换上长长的红蜡烛,看到他用抹布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擦着那几座石碑……他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他才起身,站得像跟杆子。
他缓缓地行了一个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那般有力。
老头放下手,往最旁边那块大石头——孩子们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脸上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
“一恍儿就这么多年了!……哥儿几个,还好嘛?”老头仿佛是对着石碑,讲着一个久远古老的故事,“……咍!那时候,都牛高马大的。二虎子,入队那会儿,咱俩还干过一架呢!……那时候,鬼子猖狂着哪!哪能升咱自己的国旗!现在多好!国旗每天都高高挂着!……小孩子们的红领巾哪!国旗的颜色!神气得很!”
躲在石头后的孩子们怔住了。
“……老刘,以前咱在学堂念书的时候,还记得咱往那老鬼子的茶杯里撒粉笔末吧?”老头像孩子似的“咯咯”笑了起来,“现在的小孩真幸福哪!干干净净的,在亮堂堂的大屋子里念中国字!不用被逼着学日本话……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哪,就是不识几个中国字!”
躲在石头后的孩子们脸红了起来。
“更好的是,他们的日子里没有枪鸣炮火的声音。”老头笑着,“没有灰色的空气灰色的天……真好啊!”
孩子们不再躲在石头后。
老头儿笑而不语。
“嗨?”白胖的男孩的脸涨得通红,“……爷爷……”
老头儿笑着,摸了摸男孩的头。——“大树”与“草儿”对立着,微微笑着。愈显了岁月在它脸上刻下的痕迹。草儿望着树,它们不说话,草儿便明了了从前的故事,明了了心中的方向。曾经无数的大树为它们身后的草儿遮风挡雨,撑起了巨大的绿荫,洒下温和的露水。
孩子们静静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老头还是笑着,望着他们。
枯叶满地,零落之物,再无人问津。抹抹鲜红,自尊之名,永不可弃。
孩子们一双双稚嫩白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拾起鲜艳的红领巾,老头儿那一对粗糙黑瘦的大手认认真真地为孩子们系上。
再没有升旗仪式时的窃窃私语,再没有举拳宣誓时的漫不经心……但仍有一个黑瘦的老头,那样质朴那样可爱地笑着,那样严肃那样认真地望着。直直地立着,像戈壁滩上的白杨。
春日,抖去一身霜冻带来希望的萌芽的,是树;夏日,伸展粗枝壮叶投下清凉的庇荫的,是树;秋日,身披花朵果实在飘香中传出温情与喜悦的,是树;冬日,银装素裹在疾风中傲然挺立的,是树。春夏秋冬,树的身旁也依然站着数不清的小草,它们向上望,不停地努力向上生长,因为它们所仰望的大树不仅是它们永远的守护者,也是领引它们的,扎根在它们心中的大步前行的方向。
作者姓名:吴奕萱
学校:浙江省台州中学
年级:高一
班级:7班
指导老师:张鲜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