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漫长的遇见
最漫长的遇见
王瑶敏
(川)
我至今记得三年前的夏天,空气中搅动着闷闷的热。刚刚中考完的我无事可做,便整日整日泡在市立图书馆。这本来只是个平淡无奇的夏天,如果没有出现那张纸条的话。
实际上我已经不记得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了,估计是哪本书里——那时我正抱了一叠书。纸条上是一行清秀的字迹,写了一串地址,和一个叫“张怀山”的名字。或许是因为烦闷,或许是因为无聊,我将纸条带回了家,还鬼使神差地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早已不记得了,大概是吐槽这漫长的夏天。扔进邮筒后我就将这件事淡忘了,但我没有想到的是,鸿雁竟真的飞了回来。明明只是东城区到西城区的距离,两封信竟辗转了整整三个月,等我再收到回信时,已经是红叶纷飞的季节。
(山)
要怪,就怪那个过分美丽的冬天。电影《情书》的开头,是神户一场漫天大雪,女主角一袭黑衣,在雪地里缓缓走向她亡夫的墓地。因为放不下的思念,她抄下了亡夫高中时的地址,寄去了一封“寄往天国的信”,却阴差阳错地寄给了他高中时同名同姓的女同学,自此书信开始往来于神户和小樽之间,两个陌生的女人的故事因一段交错的记忆,围绕着同一个人徐徐展开。因为太喜欢这个故事,我将自己的地址摘在纸条上,藏在图书馆里。或许,或许会有人发现藏在某个角落里的秘密。我怀着这样的憧憬暗自等待着,然后,这封信就飘然而至。
(川)
山的信,读起来,总像在读一首冬日里的散文诗。开头是不变的“展信好”,最后的署名也是不变的“山”。于是我也隐去真名,署名为“川”。从城东到城西的距离有多远,不过是太阳走上半天。我们的学校在城市的两头,每天搭乘同一班环城公交,或许在同一个商场里逛街,在同一个书店的落地窗前。我们可能每天都在擦肩而过,但是从未见过彼此一面。我总在去市立图书馆的路上留心,或许哪个路过的少年,就是信里字迹清秀的男孩。书信往来之间,我已经把他想象了千遍。
(山)
川是个像《情书》里的藤井树一样活泼的女孩,字迹跳跃,像叽叽喳喳的小鸟一样。我从没有见过她,可我仿佛已经见过她,因为在诺大的图书馆,只有她与我的纸条遇见。我仿佛是她的树洞,她将生活的琐事,成长的烦恼一股脑倒给我时,让我时常感到手足无措。毕竟,我并不是很有处理女孩的烦恼的经验。可是她又那么可爱。我喜欢在干净的窗子前读她的信,像藤井树在干净的白窗帘后,低头翻着一本书,仿佛一抬头就能看见,坐在窗子边上,歪着头做着借书登记的女孩。我会寄给她摘抄的我喜欢的诗,或者寄我喜欢的书。除了信之外我们没有别的联系方式,甚至没见过彼此的照片,像海莲.汉芙与查令十字街八十四号的店员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我们的距离更近一些。
(川)
我开始学着像山一样,在秋天时在信封里放一片银杏叶,在路过甜品店时买一个布丁,在超市结账时猜测刚才货架边的那个男孩是不是信里的山。几米的漫画《向左走,向右走》里讲了这样的故事,明明在同一个城市的两个人,却始终不碰面。后来我知道了山当初夹纸条的书,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我想象着山在书里小心翼翼地放进纸条的样子,他甚至在书架前许了个愿!为这件事我嘲笑了他很久,但是他从来不会生气。奇怪,有些事情明明对身边的朋友都不愿讲起,但是面对空空的信纸却可以倾诉个干净,怪不得人们喜欢车马邮件都很慢的年代。又或许是山的包容,让我可以肆无忌惮。
(山)
我总在第二节课间的时候,穿过一条绿荫小道,去拿川的信。这家伙又碰到了什么倒霉的事情,又是哪个闺蜜开了令人讨厌的玩笑,哪个老师布置了特别多的作业。川总有解决不完的烦恼。女孩子原来是这样麻烦的动物?
躺在操场的草地上晒着太阳,眯着眼睛听风吹过,百无聊赖地想着该怎么回信。
无论是天边看到好看的云,轮廓精致的树叶,还是难得一见的彩虹,都会想要分享给信另一头的人,即使我们根本没有见过面。我想,也许是,隐约之中我将她当成了另一个自己。我们看过同一本书,喜欢同一个作家,连爱听的歌,爱吃的菜都那么像。她还不会是来自平行世界的我呢?遇见她仿佛在和另一个自己相遇,像百年前张岱在湖心亭看着雪,忽然遇到一个金陵人氏,才发现世上有“痴似相公”的人,虽然只是萍水相逢。
(川)
三年,一百零五封信。最后一封信里,我向我未见过面的朋友道了再见。
高考结束了,我将离开这座小城,我们各自奔向了天南海北的两所大学,相距整整大半个中国。离别已是九月,从前不见面是不愿意破坏信的仪式感,但这次,我们真的想要见一面。
离开的那一天Y城下了很大的雨,天空都是湿漉漉的。我们以红伞为记号,在车站碰面。这是两列开往一南一北的车,短暂会晤之后我们就将踏上各自的前程,挥手说再见。我在人潮拥挤的车站里,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耳边是妈妈不停的叮咛,在外要注意什么注意什么。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长大了,而这三年,陪伴我长大的,一直是山细腻绵长的文字。奇怪,他明明比我还小,却像哥哥一样,总是好脾气地包容我在信里的牢骚和抱怨,给我写一写安慰的话,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
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手里的车票被我紧紧捏着,浸满了汗,而列车马上要开车了。
(山)
填志愿时我填了一座北方的小城,冬天时能看到美丽的大雪。川要南下,到四季如春的地方。这个怕冷的姑娘,要是到北方的话,一定受不了吧?
电影《情书》的最后,女主角博子对着大山喊出了对亡夫的思念,她向自己的执念告了别,也转身遇见了爱自己的人;藤井树收到了多年前藏在借书卡背面的情书,她遇见了在时间里等待多年未读的爱恋,却不得不向当初的少年告别。那我们呢?我们横跨三年的漫长的遇见,虽然是初见,但也是告别。
闷热的候车厅里我瞥见了那一抹红,在整个大厅里唯一鲜亮的颜色。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黯淡模糊了起来,只有那把红伞——我们是仅有的两个在室内打着伞的人。隔着拥挤的人潮,我看见了伞下的那个女孩——非常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或许在公交上,或许在地铁上,或许在图书馆里,在同一列书架前。我们之前一定遇见过一千次,才会这样熟悉。
我试图拨开人群向她走去,她也看见了我,举起车票摇头示意我不用过来。我看到她挥舞着手向我喊着什么,嘈杂的人群中我根本听不见什么,但是我能明白,她挥手向我大喊的是“再见——再见——”
再见,再见。
作者姓名:王瑶敏
学校:浙江省黄岩中学
年级:高三
班级:15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