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空(39-42)
第三十九章 医闹
“你们给我说清楚了!你们害死了我妈,这事儿该怎么算?”只见那张欢领着身后一群衣着朴素的人,站在医院门口拉着横幅,神情激动,“我要求查看病历,我要求检查签字!”张欢在前面,举着拳头喊道。
后面的人见状都跟着挥起拳头,心不在焉的大喊,“要求查看病历!”“要求检查签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一层楼的病人护士们都围在一旁,窃窃私语。“听说那脑科的谷大夫自作主张,害死了一个病人……”“真的吗?那谷大夫平日里为人挺好的……”护士们在一旁阻拦,见没什么效果便也私下里讨论起来。“不知道那谷大夫该怎么办……他会不会被处分啊?”张护士担心道,一面赶紧帮忙疏通紧急通道。
前来挂号的病人都被人群堵住了,一楼的候诊厅里挤满了人,有来挂号排队的,有专门来看热闹、凑热闹的人,有孩子有老人,哭声,尖叫声,吼声,辱骂声,此起彼伏混杂在一起,一派混乱。
黎染从李物那急匆匆的赶回来,没来得及检查补充治疗室的情况和换药室药品及一次性物品,只随便与廖护士她们吩咐了声,“你看看各种导管都清洗消毒了没有,好备用,还有看看治疗室有没有打扫干净,各种用品在不在固定的放置地点……你们慢慢查房,我先下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黎染把手在护士服上擦了擦,赶紧往楼下跑去。
这医闹什么的,黎染也见的多了,但她还是为谷大夫紧紧揪着心。黎染跑到一楼时,院长已经早早就赶到了,拦住那一群好事的媒体记者。
“你们听我说听我说,我是院长,先听我说几句。”那群无聊的记者如饿狼扑食般围了上去,推搡拥挤着。
“院长院长……”“陈院长,我是新医学报的记者,请问你对这起案件有什么看法……”“请问这起手术的主刀大夫是谁,可有他们家属所说的医疗事故?”
“请问你们是否愿意和解?”
院长急不可耐,“这不是医疗事故,谷大夫的手术过程我们都看了录像带,是没有疏忽过失的,这件事的原因是病人本身患有隐在的心脏病,因为脑部外科手术诱发了心脏病的爆发……”“你们在手术前不知道患者有心脏病吗?手续签字是否齐全?”
记者咄咄逼人,不愿意放过每一丝漏洞。
“我妈没有心脏病!从来没有!”张欢在一边冷冷的回应道,“这件事我必须要弄清楚!”
记者见到了张欢,又纷纷围了上去,“请问你是死者的家属吗?”“我叫张欢,他们把我妈害死了!”张欢情绪激动起来,“进手术室的时候我根本没有签字!是他们自作主张,害死了我妈妈……”张欢哽咽起来,愤怒的指着院长,“院长,啊呸!你们医院杀了人,弄虚作假,庸医,都是群庸医!”张欢面容疲惫,说得虚弱又愤怒。
院长听见张欢的话,手都不知道往哪放,“院长,请问你们医院对此事有神么回应吗?”“额……我们正在努力调查他母亲的确切死亡原因,明确责任……”“这件事有第三方监督吗?”院长被逼问得有些不知所措,见状,黎染赶紧上前替他挡住了记者。
“是这样的,院长最近忙着处理这件事,心身疲惫,不适合这样混乱的场合。”黎染煞有其事的说道,“我们会请第三方来监督我们的医疗过程,我们的病例和手术过程都是能够随时对外公开的,你们可以前来检查,请你们放心,我们正在积极处理此事,会及时对外公布我们的处理情况。”黎染替院长挡住了镜头和话筒,把院长护到了后面。
记者吃了瘪,终于悻悻地离开了。那群医闹见时机已过也都安静下来,无聊的退到了一边。张欢却还是不愿意消停下来,“这件事我必须要弄个水落石出,我妈进医院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你们说有心脏病就有心脏病了?”保安们赶紧把张欢拦了下来,“你别急你别急,上次已经和你沟通了,你母亲本身就有心脏病,只是你们一直没有发现……”院长一边将张欢拦到一边,一边说道,把张欢带进了会议室里。
黎染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送走了记者们,将那一群无所事事的医闹拦在门外。“诶,你们是死者的谁啊,你们是张欢的亲戚吗?”黎染随便拦了一个人问道,面目和善。“当然,当然是啊!”那人四处看了看,急忙说道,“那你们,是张欢的谁啊?”黎染笑道,甚是关心。
那人赶快转过身去,踌躇着说不上话来。黎染心中顿时明朗,果然被她猜对了。
“行了行了,你们都别装了。你们在医院呆了一天了吧,那。张欢给你们钱没有啊?”黎染嘲讽的笑道,见对方吃惊的样子,黎染继续说道,“前面路口左转有热水,后面是厕所,你们注意休息,别挡着路了,这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们自己想清楚。”
黎染让张护士安顿好这群医闹们,自己终于上了楼去。
这么多天没见到殷敏擎了,不知他的伤好完全了没有,不知道他有没有安心在家休养,也不知道殷敏擎在家里都干了些什么,不知道殷敏擎对离婚协议究竟是怎么想的……黎染走进电梯间,好不容易歇了一口气,却又忍不住想起了殷敏擎来。就算黎染这些天有多忙,黎染却也还是忙里偷闲地思念着他。
她猛然间发现,自己竟然还是下意识的关心着殷敏擎。这几乎是情不自禁的,控制不住的。黎染心里倒也明朗,即使马上与殷敏擎离了婚,在这些日子里,或许是从此以后千千万万个日日夜夜里,都会暗暗思念着殷敏擎。她知道自己暂时忘不了他,却又必须要说服自己离开他。
黎染叹了一口气,走出了电梯间。
第四十章 探望谢父
“对了,星期天有大学的同学聚会。”黎染打开手机,看见一条短信。
黎染点开短信,没有存联系人的号码,她看了几遍,正不知所措,对方又发来第二条短信。
“我是李物。这是我在这里的新号码。”
“你能陪我一起去吗?大家都很想你。”
黎染一下子愣住了,手指颤巍巍的点开号码,将它存进了通讯录。同学会?黎染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这样的事情。她眯着眼睛回了一句,“在哪?”
“在城北的礁石饭店。”
“好啊。”
黎染不假思索的回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快的答应了他,她甚至不知道周日自己究竟有没有空。她被自己的鲁莽吓了一跳。不过她知道,自己如今需要有一些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需要有其他的人,来帮自己分散注意力。她不想再无时无刻地想起殷敏擎了。
她擦擦手机放回口袋里,回到了护士台,查看了她交给廖护士的工作,出身去治疗室查看了状况,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还不能走,她今天还要值夜班。
“好。我晚上来接你。”她看着李物发来的短信出了神。有时候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下一秒究竟会干些什么,可是黎染此时突然明白了,她所做的一切只是想摆脱那个一直充斥在她脑海中的那个殷敏擎的身影,她只想赶紧摆脱自己过去那段自己不想再回头的过往。
她突然想起了谢彬的父亲,突然站起了身,往四十八房走去。
这条走廊她这些年来走了无数遍,可是如今她却觉得,如今这条走廊却让她感到胆战心惊。她总是会觉得,这条路的尽头,有无尽的梦魇。是殷敏擎冷酷的眼神,是冰冷的刀一般,一刀一刀划在她的心上,刮心剜肉。即使已经这么多天没见过殷敏擎了,但过往的点点滴滴依旧如凌迟的酷刑一般时时刻刻地折磨着她。
现在的走廊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黎染一个人在昏暗的走廊上慢慢的走着。坡跟的小白鞋柔软而舒适,如今却一步一步地走得黎染心惊动魄。她尽管知道走廊尽头等待着她的,不再是前些日子里的那个殷敏擎,可她却还是不愿意往前走。
只是去看看谢父,只是去看看好朋友谢彬的父亲。
她安慰自己,她不停地告诉自己。但她还是拒绝去看走廊尽头的任何一个场景,她不愿意看见任何熟悉的片段,出现在这个曾经有过她和殷敏擎之间的回忆的,让她不敢面对的走廊的尽头。
黎染终于走到了四十八房的门口。她抬头看着四十八房的门牌,深呼吸了一口。
她猛地推开了门,仿佛房内的空气都带着一股熟悉而不敢面对的味道迎面而来,涌进黎染的鼻腔和大脑,一下子就将黎染熏得几乎要醉了过去。她慢悠悠的往里面走去,谢彬此时并不在病房里,只有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张妈和静静地躺着的谢父。
她很慢的往里面走,看着这曾经躺过殷敏擎的床,看起来熟悉的桌子和椅子。连自己站着的这个位子,在她的脑海里都衍生出了无数的回忆。“啊,黎护士,你来了……”张妈见黎染走了进来,赶紧站起身迎道。
往谢父床头走去,检查了他身上插着的各种各样的导管和针头,“今天他有吃东西吗?”“吃了吃了,刚才谢彬来的时候,喂了他一些粥和水果。”张妈停顿了一下,“用食管喂他东西吃的时候,好像总是会把他弄疼了……”
黎染叹了一口气,低下头说道,“这是难免的……你记得提醒谢彬,让她别给谢父带些太硬的,难消化的东西。”黎染说着,突然想到,谢彬既然刚刚才来探望了谢父,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可能是怕麻烦自己,可能是谢彬这些天太累了,赶紧回去休息了吧。黎染暗暗责怪自己想得太多了,弯腰为谢父拉了拉被子。
她仿佛突然又看见床上躺着的殷敏擎的面容,仿佛看见殷敏擎刺向自己的冰锥一般的眼神,一下子出了神。“最近谢父有没有什么别的反应,比如有没有动动手指,睁开眼睛什么的?”黎染突然仿佛大梦初醒,对张妈问道。说着,黎染低头看了看谢父。
“动了,张妈,他动了一下!”黎染突然兴奋地叫道,睁大眼睛看着张妈,“他的眼珠子刚刚好像转了一下,我觉得他马上就要醒了……张妈你看,我觉得他就要醒了!”黎染高兴的几乎要语无伦次,“叔叔,谢叔叔,你怎么样了,你疼吗?我是黎染啊,你女儿谢彬的好朋友啊……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黎染抓着谢父的手,仿佛面前的男子随时都会醒过来一般。
“真的吗……”张妈站起身来,赶紧围到了谢父面前,“黎护士,你刚刚说什么,他动了?”张妈手足无措,摸摸谢父的手,站了起来。
“要是谢彬听到,她该开心疯了!我得给她打个电话……”张妈转身走到桌前拿出手机来,手忙脚乱的拨通了谢彬的电话,“喂?”黎染赶紧上前去,用手指指自己,长大了嘴巴,示意让张妈给自己接听。张妈见黎染,会神的笑了一下,把手机递了过来,“谢彬,你快回医院来!”
“怎么了黎染,出什么事了?”谢彬着急的问道。
“你爸好像马上就要醒了,你爸爸刚刚眼睛动了一下……我觉得他马上就要醒了!”黎染神情激动,边说边往床头走,“你爸爸看起来气色好多了,”她把手机放到谢父的脸边,“谢叔叔你听见了吗,是谢彬啊,你快醒醒看看她……”“黎染,黎染,”电话里的谢彬叫道,“先这样,我马上就过来,你等等我。”谢彬很快挂了电话。
黎染笑着站起身来,把手机还给站在一边的张妈,“我们等等吧,谢彬一会就来了。”黎染对张妈说,自己在床边坐了下来。
黎染已经很久没有和自己的爸妈联系了,只有每个星期固定的通话和逢年过节的问候。黎染看着床上仿佛很快就要醒来的谢父,心里万般滋味,无法表达。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打个电话给妈妈,告诉她自己要离婚了的这个消息。
第四十一章 谢父苏醒
谢彬很快就赶到了医院,“我爸怎么样了?”谢彬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往后扬起,她把包扔在地上,急忙趴到了床边。“爸爸,爸爸,你听得见我说话吗?”谢彬抓着谢父的手,不住的叫道。
“你爸爸刚才转了一下眼珠子,眼皮颤抖,好像马上就要醒了。我怕你错过了你爸爸醒来的那个瞬间。”黎染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说道,怕打破了谢彬的氛围,“黎染,你说我爸爸今天能醒来吗?”
“我觉得他随时都会醒来。”黎染笑着说。
谢父被谢彬抓着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谢彬抓着谢父的手,整个人愣住了,睁大了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黎染,黎染你看见了吗……”谢彬的声音几乎颤抖了起来,“我爸刚才的手动了一下……”谢彬转过头来看着黎染。黎染看着谢彬眼睛里凝着的眼泪,眼眶红红的,整个人似乎都无法控制自己了。
黎染走过去摸了摸谢彬的背,弯腰看着谢父,“谢彬!谢彬!”黎染突然大力的拍着谢彬的背,“你爸……你看你爸……”谢彬抬头看着,谢父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
谢彬一下子哭了出来。黎染看着,眼泪也一下子涌入眼眶,面前的谢父虽然睁开了眼睛,但也还是毫无反应,只有手微微的颤抖着。他睁开了的眼睛,眼球浑浊而无神,像是有一层雾笼罩在谢父的眼睛上。他玻璃珠般的眼睛就像是镶嵌在这变形的头颅上的,突兀的假物,让谢彬看不清楚。
“爸爸,爸爸你看见我了吗,我是谢彬啊……”谢彬的眼泪完全止不住,她颤抖着手,接过张妈递过来的纸巾,“爸爸你看看我啊,你快应一声啊,爸!”谢彬看着谢父,抱着他的脸,趴在被子上哭了起来。
谢彬边哭边笑,既开心,又难过。
黎染的眼泪也掉了下来。说是感同身受那是假的,她只是看不了这个场面,也看不了谢彬痛苦又难以自持的样子。黎染知道,即使谢父此时醒了过来,但那也只是睁开了眼睛的苏醒,他此时或许还是意识模糊,他的世界里或许还是一片漆黑……她不知道谢父究竟看不看得见面前的谢彬,也不知道谢父究竟能听见多少。
她现在不敢和谢彬说话,她不敢说任何字,甚至不敢上前去安慰她。
如今黎染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谢彬身边默默陪着她,什么也不干。她知道,只要自己这个人赔在她身边,谢彬就能够好受一些。
“爸爸,爸爸你疼吗,你饿吗,你是不是也想我了呀……”谢彬边哭边说着,“爸爸你还记得我吗,你快看看我啊……你忘记小彬了吗?”谢彬哭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紧紧咬着牙,额头边青筋暴起。
黎染的鼻子又一次酸了起来。她转身朝着门口,她不能再看下去了。
“黎染,我爸爸这算是醒了吗?”谢彬抽着鼻子问黎染。
黎染听见谢彬的声音转过头来,不知道如何回答,“醒了,马上就醒了。”黎染说的毫无底气,连她自己都不信服。
“我爸爸会很快就好起来的吧,他还记得我吧,对吗黎染,他是听得见我说话的……”谢彬抓住黎染的肩膀,激动的问道,却说得越来越没有力气。“黎染……你说对吗?”谢彬简直要崩溃了,像是随时都要摔倒在地面上。
“会的,是的。”黎染努力看向谢彬期盼的含泪的眼睛。
傍晚的城市依旧孤单,淡淡的余晖已经斜着洒进房间里。阳光被树叶切割得锋利无比,仿佛一剑一剑地扎在黎染面前的地板上。在这间病房里,黎染经历了被殷敏擎捉弄的侮辱,经历了与殷敏擎的吵架,经历了黎染对面前阳光下的殷敏擎的突然间心动,也是在这间病房里,黎染第一次下定决心要与殷敏擎离婚。
黎染不敢相信,在这间病房里,她还差点经历了谢父的生离死别,她见证了谢父的几乎可以算为重生的转折点,她看见了谢彬崩溃大哭的模样。这间病房令黎染感到熟悉又害怕。她知道病房里一个花盆一把椅子的摆放,她知道走廊尽头的房间长的是这副模样。
面前的谢彬一直在哭着,但在黎染眼里,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谢彬成了无声的哭泣。黎染仿佛突然间失去了听力,只看见谢彬趴在床前起伏地哭泣着,但她的耳里没有任何的哭泣声,也没有窗外隐约的车辆声,汽笛声,她现在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黎染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自己面前旋转,拉伸,变得陌生而熟悉。
从这里开始,黎染仿佛经历了一次重生,经历了从殷敏擎的生活里挣脱出来,进入有关于谢彬的真实的生活的跳跃。她甚至不敢相信面前的谢彬和病房是真的,眼前的景象像是梦中一样,黄昏的阳光像金子一般充斥着整个病房,映得悲伤的谢彬的侧脸神圣而不真实,梦境般的不真实感在空气中淡沲着,令黎染几乎喘不过气来。
“谢彬,谢彬。”黎染试着挣开这金色的不真实的梦境,喊了谢彬两声。但这两声叫喊也显得很不真实,她甚至连自己也没有听见自己的叫喊声。谢彬毫无反应,仍趴在谢父的床前哭着,身体上下起伏。黎染又喊了几声,声嘶力竭的喊着,谢彬终于诧异地转过头来,动作很慢,空气混浊,像是在厚重的水里动作一般。黎染看着谢彬甩起的头发,红红的眼睛,冲上去抱住了她。
黎染的感官终于恢复了。
她抱着谢彬,感受到谢彬真实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感受到谢彬柔软的胸脯和好闻的头发,听见谢彬尽力克制住的哭泣和带着苦涩的笑容。黎染闭上眼睛抱着谢彬,两人什么话也不说了,只是抱着,在洒满金色阳光的病房里紧紧相拥,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这个病房,而她们两个人是这里唯一能够相拥的人。
第四十二章 李物的记忆
李物在大一时,曾经在学校附近的大学城里打工兼职,在一家眼镜店里。他并不是因为家境贫困,而是他真的,感觉到无聊。李物在黎染走进社团的那一瞬间,在他爱上黎染的那一瞬间才突然想到,他在进入社团之前,就已经见过黎染了。
一切都太平静。
我一遍一遍地擦着橱窗,看着里面各种款式的眼镜框;方圆各异,圆润又细长,精巧又笨拙。细细的镜腿,瘦弱的包裹紧箍着镜片的合金,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断。它包含着许多矛盾,我想。是人类视觉的补充,是鼻上的寄生物,世界在它面前舒缓铺展,灰尘和露珠,尖锐和迟钝,宏大而细碎的一切都被一一碾碎,穿过透明的薄片,塞进你的眼睛。喂它几滴青山,也逼它喝两口雾霾。
然而一切都太平静。
是夏天。是粘稠而潮湿的一切。
女孩站在柜台前,与李物隔着两层玻璃。眉目清晰,却不是让人印象深刻的长相。她俯身查看柜台里的货品,并不说话。
李物依旧不紧不慢地擦着玻璃,透过那些奇奇怪怪的眼镜,突然看见女孩的脸。他有几秒停下了手里的抹布,看着对面女孩下颌骨的轮廓和弯曲的发丝,但他马上重新擦起玻璃,像是没有看见面前的女孩。他在等对方开口。
女孩直起身,单手扶着柜台,盯着李物低着的头,“你这儿真的没有墨镜吗?”
李物:“在这边柜台,里面都是。”
女孩抬头说,“不是这样的,我要的是蛤蟆镜,白色的框,茶色的镜片,在太阳底下会泛红。”
李物终于抬头看着她。这是她连续第四天来访,打扮精心,每次都询问一些奇怪的内容。茶色泛红的镜片,他知道这里没有这样的存货。他知道女孩的用意,无非是给两人创造一些无中生有的关联,千丝万缕,勾人心魄。李物明白自己并不是容易令人一见钟情的长相,但却也相信对方对自己的好感。否则她怎会再而三地造访?是全新的,突然出现在循规蹈矩的生活里的惊喜。他决心抓住她。
李物理理衣服,“这是要送给朋友吗?”
女孩低头看自己的鞋带,用脚尖画圈,说:“是,是朋友。像你这样的朋友。”
说完,她抬起头,像是漫不经心地,把视线停在李物的眉尖。
李物心里一惊,“像我这样的朋友?你指长相,还是别的什么?”
女孩并不害羞,看着他的脸,沉默了一会。她用手敲着柜台的展示玻璃,对他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在深夜的烧烤摊,李物与老板面对面的坐着。“我还是想不起来,但也已经不关心了。我的记性差得很,你知道的。只是好像经历了一场生死,不想再思考了。这样就挺好的,有多少员工能与老板一起下班在街边吃串的?我没什么想要的了,只想多谢谢你。”
李物说着举起杯子,与男子碰杯,一饮而尽。
男子喝了酒,“我只是正好分店新开,需要人手,没什么可谢的。”
李物低头看着桌上的一片狼藉,“我最近,可能恋爱了。她分明是喜欢我的,她处心积虑,有计划地靠近我。我这些天做了一些梦,头痛得很,只记得我吻了她,我是她的骑士。干巴巴的吻,却让我感到自大。她的下巴很好看,那个弧线刚刚好,让人看不够。你肯定不知道,她天天都来眼镜店找我,和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冷静的样子,手足无措的样子,都很好看。头发有些粗糙,不过没有问题,我喜欢粗糙。我觉得,下一次,我就能牵到她的手。”
李物的话让男子也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突然陷入了爱情的大学男孩,只能看着他,又喝了一杯酒。“虽复杂种种,可爱是本能。”他说,“对,没错。”李物回应道。
后来李物追求黎染时,常常带她去那家街边的烧烤摊。
“你带我吃的第一餐,居然是露天烧烤档。”黎染笑道,笑容在夜晚,即使看不清晰也很好看,让李物挪不开眼
李物要了一桶啤酒,原谅我用桶来形容,因为真的,很大。
李物看着她大口喝酒,帮她剥虾,把肉喂到她嘴里,还教会黎染剥皮皮虾,比赛看谁剥得好看。
旁边的档口是露天KTV,他们听到熟悉的歌就跟着哼唱。他们谈天说地,说她的家乡说他的家乡。酒精对于李物这个往日嗜酒如命的人来说就像是春药般的存在,即使是兑了水的啤酒,看着黎染的的视线都能恍惚起来,想越过满桌狼藉去亲亲她被辣得红肿的嘴唇。
李物从背包里拿出送给女孩的礼物,是一副白框的茶色墨镜。
“我真的好想,就这样和你在一起。”李物对黎染说,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柔情。即使李物还是不知道,黎染究竟要将这副墨镜送给谁,不过这已经不关李物的事了。
李物等待的其实并不是黎染,而是爱情。他爱上的,或许只是爱情而已。
即使黎染本身从来不回应他的爱情,李物还是疯狂到想把自己的骨头包起来送给黎染。
被爱的黎染既不是爱情的原因,也不是爱情的目的。它既不要求教徒有超自然的不可思议的感觉,特殊的自然力,也不要求教徒有燃烧灵魂的神秘火焰。她只是被选中而已。这样的爱情不需要回报,它本身包含着召唤和回答:它自己满足自己。
李物的爱情里不会有愚蠢这个词的,而他确实愚蠢地爱着她,做一个误解自己也误解对方的愚蠢的骑士。
李物常常会觉得自己恨透了黎染,但又实在是放不下这个女孩。没有人逼着他爱她,只有他自己而已。李物总觉得他与黎染,狠狠地撕咬过彼此只有一次的生命,随后在对方心上都留下硕大一个无法愈合的缺口。他觉得他们就应该互相给一个大耳刮子然后背道而驰,然后彻底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每当李物下定决心要忘记黎染的时候,黎染的可爱而无辜的笑脸总是会适时地出现在李物的脑海里,又令他陷了进去。李物即使逃到了美国,即使逃离了四年五年,还是被这笑容一下子,漂洋过海的抓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