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空(35-38)
第三十五章 家属闹事
“大家以后都别来这医院了!黑心医院,自作主张,收钱不治病!”第二天一早,病人的儿子张欢在医院门口拉了横幅,上面写着“黑心医院 治病杀人”的字样,后面跟着一大群人跟着喊道,堵住了医院门口的急救通道,拦着前来看病的病人。
“正好,你们都别来这医院了,我妈都已经被他们害死了!别进去了,去别的医院吧!”张欢大喊,带着那群人将医院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黎染费力的拨开人群,“你们是谁啊,别堵在医院门口……你们让让,你们让让呀……”黎染别挤边喊着,拍拍自己的包。“这怎么回事?”她进了医院,抓住一个小护士问道。
“你还不知道吧,是昨天那个死了的脑积水的车祸患者的家属……”
“天呐……”黎染感慨了一声,径直走进了电梯间。黎染此时对谷大夫非常担心,不知道心直口快,脾气强硬的谷大夫会如何处理这件麻烦事,希望他不会把这件事越闹越大。
黎染加快了脚步走进去,换了护士服,又跑进办公室里。
“谷大夫呢,你们看见谷大夫了吗?”黎染着急的问道,“谷大夫来了吗?”
张护士边收拾东西,边答道,“谷大夫被院长叫走了。”
黎染一下子泄了气,“院长是不是挺生气的……”
“还行吧,听说,不会被处分。”廖护士凑上来说,“黎护士,你看见门口那堆医闹了吗,听说一大清早就在这儿了,把院长给气坏了……”
黎染听完便跑了出去,外面急诊的通道被医闹给挤满了,他们堵在路上,坐的坐站的站,一派休闲又烦躁的模样。黎染远远地看着,不知所措。她并不是害怕面前这群医闹,而是担心谷大夫的前途。
黎染正呆呆的看着,突然口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喂?”黎染看着没有姓名的来电显示,不解的问道。
“黎……黎染?”听筒对面的声音同样的怯懦,“你是黎染吗?”
黎染不知所谓,拿下来看了一眼号码,确实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打来的,“对。有什么事吗?”
“黎染……我,我是李物……”对面的声音说道。
黎染猛然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李物?上次在一楼电梯间碰见的那个李物?黎染感到不敢相信,抓起手机又查看了一眼。
“李物啊……你有什么事吗?”黎染小声的试探道。
“我...我和你上次在电梯门口见过的……你还在这家医院上班吗?”李物问道,带着不好意思的笑意。
黎染想了一会,“对,怎么啦?”
“其实也没什么事……你能过来一趟吗,我妈妈还在这里住院,我没太弄懂这里的保险规则……我们不是本市人,医疗保险要怎么申请?”李物磕磕巴巴的问道。
黎染想了一会,面前的这群闹事分子已经有人在处理了,这里并不缺黎染这么一个人。黎染张望了一下,并没看见谷大夫回来,她悬着的一颗心始终放不下来。算了,闲着也是闲着,“好啊,没问题,你在哪个病房?”
“三楼的六十床,麻烦你了,黎染。”李物说着,非常抱歉的口气,畏畏缩缩的。
黎染突然听得有些难受,“别谢了,先等我过来。”
黎染把手机随手扔进了护士服的口袋里,快步走进了电梯间。
“怎么回事?”黎染一走进去便看见了站在门边的李物。她看见李物依旧熟悉的面孔,看上去还是如同大学的那个青春活力的小男生一模一样,只是如今精致的脸庞变得愈加成熟,稳重,带了一些风霜的痕迹。黎染匆匆瞄了一眼李物,便往里走去。
“你母亲怎么样?是得了什么病呀。”黎染关切的走到床边,“伯母你怎么样了,有什么不舒服吗?”黎染弯着腰向李母问好,“早上好,李妈妈。”
“你就是那个黎染吧,”李母挣扎着想坐起来,“就是你常常和我提起的那个黎染?果然是一副好样子。”李母看了李物一眼,又微笑着看向黎染,“真是麻烦你了,小姑娘。”
“我上个月才刚刚从美国搬回来,碰巧母亲也搬到这里来陪我……只是母亲却突发脑溢血,还好抢救的及时,只是我很久没有回来,对这里的规章制度还是有很多弄不懂的地方……”李物站在一旁说道,不好意思的笑道,摸着自己的脖子。
“没事没事,我就是这里的护士嘛,麻烦我是应该的。”黎染说道,扶着李母坐了起来,“脑溢血,最近还好吗?住院多久了?”黎染转头问李物。
“两个星期,是我上次在楼下碰见你的那天。你呢,你最近怎么样,我怎么这几天都没在医院见到你?”李物温柔的的问道,看着黎染的眼睛。
“我……我前几天被一些家务事缠着,又生了病,连续请了将近一星期的假。”黎染也不遮掩,大大方方的说道,有些不好意思。“你妈妈看起来气色不错,什么时候能出院?”
李物低下头来,“虽然恢复的及时,但也还是留下了很多后遗症。妈妈的身体不那么利索了,最近每天都在训练走路和 拿勺子。医生说,要是再晚一点点,就很有可能变成偏瘫或者植物人了……”李物回想道,伤心起来,整个人低沉了下去。
黎染过去怕拍他的肩膀,“别难过了,你妈妈的脑溢血短时间内恢复成这样,已经几乎称得上是奇迹了。再康复一段时间,一定可以恢复健康的。”黎染走到李母身边,“伯母你也别伤心,毕竟年纪大了,恢复的比年轻人会慢一些,不过我觉得应该还有很大的恢复空间。”黎染停顿了一下,“你们千万不要泄气,加油啊。”
黎染突然想到还没有醒过来的谢父心里一阵难受。真是造化弄人啊……假如谢彬的父亲也能这样笑着说话,和大家聊天,能磕磕绊绊的扶着走两步,不知道谢彬该有多开心。要是李物见到了谢彬的父亲,应该能宽慰很多吧,至少自己的母亲还能说能笑,这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
第三十六章 李物出现
黎染很快替李物办好了所有的手续,带着李物在一楼的服务大厅忙里忙外,几乎走遍了所有的窗口,办好了。李物不住的感谢着,跟在黎染身后不停地道谢,不停地弯腰鞠躬,搓着手傻笑。
看着面前这个淳朴可爱的与当时毫无二致的大男孩,一下子陷进了回忆的漩涡里。当时十八九岁的少年,转眼间成为了如今这个二十多岁、却又还有着一双十八岁的眼睛的,再也不年轻的青年男子。
李物的衰老,也暗示着黎染自己在这些年里不知不觉的衰老。
自从李物大学毕业去了美国留学,这些年里,黎染还就是一直都没有再见到他一面。
黎染走得很快,疾步走进了电梯间,跟在身后的李物也加快了脚步。黎染突然感到有一些不知所措。李物离她越来越近,也走了进来,站在黎染身旁。
“你怎么愣着不动啊?”李物笑道,用手环着黎染,按了楼层。李物明眸皓齿的模样,笑起来仿佛还是当时那个十八岁的骑鹤少年,让黎染看的心神恍惚。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大学时代,一下子被李物拥抱住了。
“我……”黎染低下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黎染下意识的躲开李物的拥抱,李物只是习惯似的笑笑,并不介意。
当时黎染在大一,稀里糊涂的报了一个轮滑社,只是听说殷敏擎也有可能加入这个社团。黎染心情忐忑地走进社团,看见的没有殷敏擎,只有一个两眼发光的李物。黎染一下子就明白,自己应该是掉进了狼窝里。
李物是社团的副社长。在他的记忆里,在第一次与黎染在社团相见开始,他就迷上了她。阳光似乎是伴随着黎染一起进入房间的,黎染甩起的长发在李物看来是阳光下纷纷扬扬的青春。
他喜欢黎染,她单薄的肩膀和粗糙的头发都成了他爱她的理由。她衬衣上总有来不及洗的颜料,她的裙子有点皱,她看起来瘦弱极了,眼神却很有力。他看见她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在这些年里梦见的就是她。他看到她黑色的头发里的海风,他听见她黑色的瞳仁里的海浪。他知道自己非她不爱了。
所有人都钦羡李物对黎染的爱情,除了她自己。他发给她的所有信息我都读过无数次,检查错别字,斟酌语句,确保没有流露出他非分的想法,确保她读到信息之后能够感受到他字里行间的爱情。
李物在询问她能否和自己约会之前便计划好行程表,预定好地点逐个踩点,把所有的菜单点一遍,希望自己的选择能够合她的口味。
他把时间表精确到分钟,希望自己的安排不会让她感到无聊或吃力。李物是个卑鄙又狂热的追求者,却始终无法入她的眼;她甚至从来没有真正答应要与李物约会。他明白她不会爱上自己,于是李物也放弃了一阵子。
李物尝试了很多种办法:他去最热闹的酒吧,闭上眼睛也能看见面前摇晃的人影,音乐快刺穿他的鼓膜;他参加彻夜的狂欢,他在人群中接住落下的彩带,帮忙欢呼和拥抱;他混进一场人头攒动的演唱会,看着身边的人们接吻和流泪;他在夜晚的人民广场买一份炸鸡,在电影院数爆米花的数量……
他尝试所有能够让自己看起来非常充实的办法。他忙到手足无措,但他还是始终缺少一些东西。李物明白自己缺少什么,但又不很明白。
他知道自己除了黎染,再也爱不上其他人了。
李物特地举办了一个深夜的轮滑活动,只有李物和黎染两个人。
深夜的大学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马路上只有寥寥几对情侣在秋风中散步。黎染一出门,看见对她咧开嘴笑着的李物,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李物揽着黎染,一点一点的拉着她,教她学轮滑。
“你别急,一点一点往前挪……”李物耐心的拉着黎染的手,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不要害怕,我在这呢,我抱着你,不会摔的。”
黎染被礼物揽在怀里,丝毫不敢乱动,整个人从脸上烧到了脑后,通红着脸。李物看着怀里害羞的黎染,心动不已。他突然想起老舍说的那句,“这世间真话本就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抵过一大段对白。”李物觉得怀里的小动物周身滚烫,却又极力遏制着自己的感觉,不敢动弹。
黎染一点一点的往前移动着,一个不留神,忘记刹车,整个人就跌在了李物的怀里。
南方的深秋还不是很冷,但也已经秋风萧瑟,黎染和李物却都觉得浑身发热。李物紧紧抱着怀里的黎染,将她慢慢的扶起来,“你看你,这都站不稳。”李物轻声笑着,让黎染心猿意马。
路上只有几对散步的情侣,大家看着路边的黎染和李物,仿佛也是在看着一对普通的情侣一般。黎染心里知道,即使现在的氛围让大家都心生暧昧,但是黎染还是无法爱上李物。她闭着眼睛,倒在李物的怀里。
李物的怀里也是一样的坚实,她感受着李物加速的心跳,有力的起伏, 仿佛这一刻时间也停止了。她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李物,她无论如何,也爱不上李物。她看着李物深情的眼神,感受他的体温和心跳,就觉得自己非常对不住面前的这个男人。
黎染此时此刻与李物并肩站在狭窄的电梯间里,黎染更是喘不过气来。黎染厌恶他的热烈和忠诚,每当他看着自己,眼里无法掩饰的崇拜,她便感到不自由。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黎染还是对面前这个大男生充满了歉意。李物没有错,李物没有任何地方输给了殷敏擎,他只是来晚了一步,或者说,只是因为黎染恰好不喜欢他。
李物长得很好看,如清风霁月,看上去清爽又自信,是黎染以前从未见过的男孩,是殷敏擎身上所看不到的特质。黎染也有刹那的心动,也会心猿意马,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殷敏擎。即使她心中暗暗知道,殷敏擎或许并不那么喜欢自己,但她还是决定,为了殷敏擎径自赌一把。
第三十七章 李物的爱情
李物为了躲开黎染,选择了逃到遥远的美国,但还是逃不开她。李物发现,无论自己逃到哪里,都逃不过自己对黎染的思念。他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暗暗写了很多封信,希望她未来能看见,又希望黎染永远不要看见。
他幻想了一万种自己与黎染的片段,一字一句写进信里。
但是我很想你,就像我们曾经热烈地相爱过一样。
我把想和你说的话压扁了,连成一条线然后卷了卷,收进保鲜盒里等你来拆。
今天天气很好。天空是倾斜的,我看着那些云从天的这一头滑落到那一头,一边热烈地如同沸腾的水那样翻滚着,一边束手无策地落下去。蔷薇快谢了,昨天我从一丛快要腐烂的蔷薇花下经过,它们绿色的叶子掠过我的鼻尖。蔷薇是二楼邻居种在阳台的,茂盛的一大丛,从阳台栏杆间溢出来。
我猜你会想在阳台养一些花的。雏菊怎么样,那样看起来像是在家里种了一堆小太阳。
今天在听黄小祯的贝阿提斯,最喜欢她的版本。之前也有听过杨乃文唱的,觉得反而没有那种冷冷的水族箱的感觉了。声音是厚实的汉字音,喜欢这种竭斯底里的唱法。我买了李克勤的新唱片,只想和你一起听。想你依偎在我怀里,柔软的黑色长发散落开来,我能看见你瘦弱的锁骨和平坦的胸脯,你在我耳边轻声说话,呼吸的时候吹进我脖颈里的风。我想和你那样融化在一起,扯开嚼碎了,让你分不出彼此。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总是梦到内河。
我在等你的时候设想了九十九种做爱的姿势和一万种说情话的语调。我要和你缠绵,和你互相浪费又互相享用,看你害羞又迫不及待的眼睛;在客厅的羊绒地毯上,在十二层楼的落地窗前,在开满雏菊的阳台上,在风雨交加的小旅馆。
所以你快回来,我已经快要着起来了。
你快回来看看我,在每一个这样阳光明媚的午后,是怎样怀揣着下流的幻想独自在屋里走过来,再走过去。
我发觉就算我的爱情投放在你身上得不到任何回应,我还是爱你。就像我迷恋的不是黎染你,而是爱情本身;我的爱情不需要对象,甚至不需要你,它能够自己喂养自己。我找到了你放在画室没有带走的画箱和颜料,看见你在角落里放着一副画像,我猜那是殷敏擎吧。我什么都没有动,我什么都没有带走。
你要是不爱我,我不敢怪你。
二十四年了,我一直不怎么样。
二十四年了,我一直不太好。左手好了左腿痛,右腿好了右手痛,左眼好了左耳聋,右耳好了右耳聋,整整二十四年每一天。无论左面右面,都没有能独当一面的一面。二十四年了,我一直不够争气。
我不想让你看见这样差劲的我,又希望你能爱上这样差劲的自己。我有相当程度的抑郁症,但究竟是什么程度,我也不是很了解。当我来到美国,我便日夜受着它的折磨。每每当我在深夜抱头痛哭,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里,你都在我耳边用我正好能听清的声音说,别哭了。你不给我递纸也不给我倒水,只是看着我哭,仿佛看着一只受惊的猫咪。我每天都吃药,但是一点用也没有。
我终于明白,眼泪和悲伤是一阵一阵的,突然就击中你,连问声为什么的时间也没有。
除了突然被击中的那些时间,我还是可以很安静,给你写信,琢磨着自己和她的距离。在没有人爱我的日子里我只能选择去爱别人,似乎这些投出去的爱情终将回报到自己身上。我没有别的选择,我需要爱情。我不顾一切地小心翼翼地爱你,我想爱一个人是不会有错的。
在我不分昼夜的梦里你变成猫,变成菜肴,变成什么,我都喜欢,第四十四个晚上你变成女人,给我一个拥抱。我的犹豫开始奔涌,是该给她鱼还是吃了你。
我再也没有见过你,我渐渐忘了你的模样和声音,却忘不掉我对你的爱情。我不承认你会不爱我,留我独自承受这庞大未知的宇宙。我的虚弱又极尽美好的爱情,我的黎染,统统像一场梦一样。我不知该怎么生活下去。像是身体里有一部分抽离出来,在我眼前被杀死了。
如果我回来,我一定会找到你。假如你过得不好,我会让你幸福的。
我是你的,这点我已经承认。为填你的欲壑我成为你的抵押品,心甘情愿做你的俘虏,好让另一个我能被你释放。而你却不能放我走,我也不想自由。你说过你只爱能看清真相的人,而我是个盲人。
我从来不知道我究竟有多爱你,可以量深浅的爱情是贫乏的。我只想抱住你,你再也逃不掉了。
我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爱你,但我还是如同本能般爱上了你,抓住飘摇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物给黎染写的所有所有的信件,黎染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晓。但李物还是在写着,直到李物回了国,搬回了A市。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对黎染的思念了。他想要知道黎染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究竟如何如何,他想见她,在同一家医院撞见过黎染之后,他便终于是克制不住自己了。
李物看着身边的黎染,千言万语,全部涌上心头,却又噎在喉咙,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看着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关于我做的事情的所谓真相;也看着从你嘴里面说出来的,我一直把它当成真相的谎话。你不知道我爱着你,黎染,你不知道的。
那感觉,就像一头扎在了桌角上。你眼眸里的五光十色,是我心窝里的翻江倒海。
我唾弃那些认真的流氓,也唾弃那些不认真的流氓,更唾弃那些披着认真的衣服却不认真的流氓。
我能做的,只是双手合十虔诚祝福,看着你在这条路上乘风破浪,越走越宽阔。
第三十八章 李物的爱情和海洋
这天空中的星星,怎么也不会数的完。就像你怀抱里的温暖和柔软,甜腻的永远也散却不掉。
给我一个羽毛枕头和一个八音盒,我就可以给你摇出一整片星空。
李物呆呆的看着病房外面的天空,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送走了黎染,自己便再也没有理由再找她了。李物想着,今天黎染的模样看上去眼神疲倦,是硬打起精神才有了今天这副模样。李物感到心疼,看着黎染困倦的眼睛,不知该如何宽慰。
不知道黎染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不知道黎染究竟为了什么事如此疲劳。
李物暗暗猜测着,越猜越难受,越猜越心酸。
李物很喜欢用一些词,热烈,滚烫,汹涌,赤裸。在他最不想用这些词的时候,他却只能想到这些词来填充,它们可以用来修饰李物想要用它们修饰的任何事物,比如热烈的风,滚烫的肌肤,汹涌的山脉,赤裸的脸。
我假装自己并不是为了自己的情绪而使用这些词。我总是词穷,所以患上堆砌的毛病。我形容一个人,称她瘦削薄弱;形容一株植物,便说它茂盛疯狂;形容天空,便脱口而出清澈明朗;像程序一般既定现成。但当我每每想要描述大海,我便无能为力。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词,蓬勃,愤怒,冰冷,沸腾,愉快,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词不达意。
我喜欢看海,看关于海的诗句和段落,这些关于海洋的零碎不成篇的记忆像浪潮般推动我打开一本书,也迫使我合上这本书。幼年我记忆里的海温柔缓慢,像极了校园里的百合,笑容和蔼;后来我明白了它的骄傲和不驯,在四季中径自盛放也凋零,如复仇的诗人,火红发烫的粗糙模样;现在我看见的它谦恭包容,像是被驯化的猫,妖艳柔情,柔软的肉垫里藏着它修剪后又重新生长的锋利的尖爪,尖叫发狂的时候不顾一切。
大海是你可以尽情埋葬一切尖锐疼痛的地方;但总有那么个浪花,把你以为已经消亡的东西推出来,触目惊心。 大海是一个消化过程。
黎染你知道吗,对于我来说,你便是我的大海,汹涌澎湃,神秘又深不见底。
我每每陷入巨大的噩梦中,每每我深夜哭泣不知所措时,都是你,都是你啊黎染,是你包围着我,抚摸也安抚着我。我不敢想象,假如将你从我的生命里突然剥离出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太宰治的故事往往有这样的倾向。不论是大庭叶藏或是他笔下的其他人物,总是在寻求一种类似于海洋的依靠。“我们去渡仓吧,去看看海。”跟“再拿点酒来,我没钱。”是一个意思。
他对幻觉和对幻觉的迷恋,有时代替他说明一切。太宰治总是在故事的最开始就写到海,有时只是写地平线,或者写海边的城市。他倾向于在海边或是海里结束自己,或者说被自己结束。他约了喜欢的妓女在海边,把自己沉进海里。
借用昆德拉的话来说,像这样的作家,是在一出生时便被死亡迷惑住的。死亡和海洋往往被绑在一起,有人在海里窒息也有人在海水里复活,两种极端。就像那些用来形容火焰的词,如明亮,炽热,跳跃,有时也可以用来形容大海。
有人说红楼梦中的黛玉,原著中应是沉湖而亡的。我想曹雪芹是不会让她去跳海的,因为连溺水,他都用乖巧精致的沉湖来表示,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的黛玉在大海中被吞噬,衣衫翻滚狼狈地死去。所以黛玉适合沉湖,而大庭那样古怪的人生,则更适合这样轰烈而无声的结局。
你看我,多古怪,连给你的信里也都是在说着这样不知所谓的话。
你会懂的,黎染,我知道你是懂我的。
海明威在描写捕鱼的老人时写他的绝望和坚持,写一个人是怎样在海洋和烈日下带着他的鱼逃亡;他将他的作品写的让其他人改不了一个字,他接受了他作品的不朽,而他本人却对不朽不屑一顾;于是他在海边擦亮了猎枪。你尽可以消灭他,但你无法打败他;如同你尽可以用刀剑劈开海水,但无法分开它们一样。
我无法将自己与你分开。
海涅是我见过最爱写海的诗人,他的海是关于家乡的海,关于战争和热恋中的人们的海。他堆出山一样蜿蜒的疲惫和眷恋,献给他热恋中的狂热而勇敢的爱人。有时我怀疑他是在与大海热恋,他与家乡热恋,与战争热恋,与战争的胜利热恋,与他在海中的船舱上见到的星星热恋,与这个精致的世界热恋。
他甘愿做海洋的裙下之臣,穷极一生做她的侍臣,甘愿扮做英雄围绕着他这悦耳热情的恋人。我不知道这样一个患病的被仇恨的诗人,在床褥上是如何写下他的爱情和海洋。
我看诗通常看的很快,我知道这样似乎不太好,但我无法让自己的速度慢下来;看深情的自由体诗或是枯燥的长诗,我都一目十行只取大意;有时我会错过精致的片段,但也总能发现磅礴的词句。海涅的诗通常是前者,不如拜伦的昂扬尖锐也不如顾城或北岛的尖锐,他的诗逼迫我慢下来逐字斟酌,那些句里行间隐藏的疼痛和高傲往往能够像海边湿润潮湿的烈风一般打倒我。
我在夜晚总是进入一些带着咸味儿的深蓝色的梦境,在梦里颠倒的荒诞的场景吸引我抓住我。后来每当我写不出一个字的时候,我总会试着把一句话的主动和被动调换位置,把主动句改成被动句,把事物翻过来描述,通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令人惊喜。
我希望我写出的故事也能带着咸味,像我在很多地方见过的海风。我不喜欢写完美的主人公,它们有时是歇斯底里的,毫无逻辑的,想法陈旧而古板的;有时它们是疯狂的,病态的,自私又虚荣的。通常我这么写的时候,会用第一人称,假装自己就是这样一个热烈而可爱的人,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厌恶和唾弃,假装自己像海洋那样包容而黑暗。
因为海洋,我有过很多想法。想象自己跃进海涅的诗中让自己窒息;想象自己笔下的人物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只为了去海边自杀,像张爱玲当初非得让她的主人公千里迢迢去西湖自尽一样;在看书时我感到自己皮肤干燥开裂,必须马上投入海中。我在海水里成长也在海水里看见自己。我见过很多为海歌唱陶醉的人,见过因它而活也因它灭亡的人。
我以海洋为食长成如此,海洋像睡眠一样喂养我。于是我也可以说:
我以你为食长成如此,你像睡眠一样喂养我。
黎染,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