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空（31-34）

第三十一章 发烧

黎染手忙脚乱的付了车钱，轻一脚重一脚的下了车，看着头顶闪烁的小区名称，陷入了沉默。

“黎染，你在哪呢？”是谢彬的电话。

“我在楼下，我很快就上来。”

黎染踩着高跟鞋往小区里走。天已经黑了，黑魆魆的树如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一般潜伏在小区的各个角落，沉默的等待着黎染一步一步的走进它们设下的陷阱。黎染头重脚轻，一步一步亲自走了进去。

她一步一步挪进电梯里，有气无力的撑到了五楼。她走出电梯厢，正准备抬手敲门，就看着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摇晃着，颤抖着，直直的向他倒下，将她压在了门下。

黎染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热，越来越烫，自己越来越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了。

梦里的弗兰克对她说，只有小孩子才会做这么多的梦。

黎染闭上眼睛看到殷敏擎潮湿温暖的味道，听见他的手舞足蹈，他到她说出的字符。他赤身裸体躺在她的身旁，黎染感受到他炽热的鼻息和滚烫的肌肤。她无法说明自己当时的感受，只是这样干巴巴地躺在殷敏擎身旁她就心满意足。在她决定下一秒要吻下去的时候，她突然醒过来。

黎染面前的谢彬看上去是模糊的，她焦急的转身忙活着，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冰袋转身去了厨房。黎染只清醒了一会儿，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她不知道梦里的自己想要以怎样的身份吻他。但那种毫无掩饰的欲望和兽性，黎染隔着梦境也能感受到。先爱吧，啃噬一双翅膀，霸占一副肩膀；先爱吧，动物不都这样。

黎染梦见自己和殷敏擎，他们夜里开车去看海。她想象撑着大大的帆的小小的船是怎样穿行在连绵的波浪间，她想象深海那些一辈子都见不到太阳的鱼长着怎样的扁扁的牙齿和锋利的尾巴。喝醉的星星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弯弯的她看着带了男朋友来看海的月亮。歌把自己唱给她听，她吹向咸咸的海风。

黎染用海浪把自己包围。

梦里的河水汹涌澎湃，像极了大海。海水愤怒热烈，涌进她的口鼻，带着呛人的咸腥味。她是条周身滚烫的鱼，在海水里窒息也在海水里睡眠。深夜里冰凉的海洋黎染包围，浪花蜿蜒起伏。浑浊的河水尖叫着涌进她毫无防备的耳朵，鼓膜要炸裂，疼痛和疲惫把她叫醒。

“黎染你怎么样了，你快醒醒啊……”黎染首先听见的是谢彬叫她的声音，感觉到额头上冰凉的冰袋。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又被谢彬按了下来，“你别动，你额头上的冰袋会掉下来的。你躺着，我给你找药去。”

谢彬说着站了起来，给黎染掖好被子，“烧得厉害吧，要是还难受，我就送你去医院。”谢彬关切的摸摸她的额头，转身找药去了。

黎染躺在床上，觉得脑袋很沉，让她抬不起头来。她一闭上眼，就想起刚刚做的梦，她不明白，自己这么讨厌殷敏却还是会下意识的梦见他，甚至梦见赤身裸体的他。刚才的海水仿佛真的涌进了她的口鼻，腥涩呛人，让她喘不过气来。

“来，坐一点起来，先吃药吧。”谢彬把她扶起来，倒好了药，“你这是怎么回事，浑身都湿透了……”

“我……我写好了离婚协议书……”黎染心虚道，说的有气无力。

“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不撑伞，你去哪了？”谢彬给她拉上被子，把冰袋敷到她的额头上。“就是淋了一会儿雨，没事的……”黎染看着她。

“怎么没事？你看看你都烧成这样了……”谢彬嗔怒道，“你下次再这样倒在我家门口，我可不给你擦屁股！”谢彬一边给黎染整理头发，一边说道。

黎染沉默着，看着眼前替她忙活的谢彬。

“你为什么不问我，问我为什么要离婚？”黎染问道。

“在医院的时候我都听见啦，”谢彬笑着说，“你要是不喜欢他了，那就离婚呗，这有什么可问的。”

“他……我觉得他不爱我。”黎染低下头，慢悠悠地说道。

“小染，你是不是在他那受委屈了？我也见过他，我觉得他看起来人挺好的……”谢彬睁大眼睛看着黎染，“不过你要是在那个混蛋那儿受了委屈，我可一定会替你去教训他，我得让他知道，你黎染是好欺负的吗？”谢彬虚张声势，凶巴巴的说道。

“不是……”黎染轻声说道，“他对我挺好的……只是，我认为他还是不够爱我。”黎染说得没什么气力，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在自己骗自己。

假如殷敏擎只是不够爱自己，那么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千方百计的折磨自己呢？假如殷敏擎只是不够爱自己，他又为什么要这样欲擒故纵，要这样羞辱自己呢？

黎染想着，愈加沉默。

“好了好了你别难过，我不问你了，你好好休息一会。”谢彬看着她的表情，一下子便明白了一大半，她说完，扶着黎染躺下，便去洗漱了。

黎染不知道应不应该和谢彬谈起自己的婚姻生活。谢彬在国外留学一年，回来之后两人便再也没什么联系。直到谢彬一家搬来A市，两人才又重新联系到对方。

谢彬在高中就转学去了B市，两人在高中大学，都不再联系。她不知道谢彬这些年来究竟过得如何，电话和视频通话里的谢彬总是乐呵呵的，一副天大地大的模样，这几天她也是头一回看见谢彬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

谢彬如今一头利落的短发，身形瘦削挺拔，与初中时一头长发的模样截然相反。她不知道谢彬的恋爱状况，不知道谢彬在国外的一年过得怎么样，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只留了一年学就迫不及待的跑了回来。

尽管如今黎染和谢彬只能孤独的相依为命，但两人其实并不非常了解双方的情况，不了解双方确切的心情。

第三十二章 我不同意离婚

但这并不影响两人如今还是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谢彬沉浸在父亲车祸的悲痛中，在学习独自生存，学会忘记自己所有失败的恋情，学会重新活下去。

而黎染则是马不停蹄的工作着，为自己的离婚事项而忙碌着，为了殷敏擎的点点滴滴而备受折磨。两人依偎在一起，怀揣着不同的心事，同样的沉默和不安。

因为发烧，谢彬替黎染向科护士长和护理部主任继续请了三天的假期。

谢父从重症监护室转移了出来，搬进了四十八房。黎染为谢父找了一位经验丰富的保姆，每天二十四小时的照顾着他。张妈每天为谢父翻身擦脸，无微不至。

“黎染你看，我那群所谓的亲戚，我那个所谓的后妈！她们除了送一些鲜花水果，根本没有人真正关心我们……”谢彬看着病床上的父亲，心情低落。

黎染四处张望，这张熟悉的病床，这个熟悉的病房，正是殷敏擎上次住的那一间。黎染看着迎风吹起的窗帘，看着傍晚的阳光洋洋洒洒的落在窗台前，仿佛又看见殷敏擎站在窗台如神祇一般的背影，逆光而站着，周身都是细弱的微光，仿佛是他在暗暗的发着光茫。

“没事，有张妈在，我们经常来看看你爸爸就行了。”黎染站在窗口，希望能感受到殷敏擎当时的心情和想法。“你别难过了。”黎染安慰道，心不在焉的看着窗外翻滚的云和升腾的雾气，觉得这一切都仿佛像是梦境。

“黎染。”谢彬接起电话。是殷敏擎的声音。

“嗯。”黎染轻声应道，往房间里走。

“我不同意离婚，我不允许。”殷敏擎说道，“没经过我的同意，你不能离婚。”

黎染沉默不语，抓着电话，仿佛听筒那边是一只洪水猛兽，是一个尖锐的物品。

“你不是想离婚吗？我殷敏擎绝对不同意。”听筒那边冷漠的声音笑了起来，依旧是冷漠的笑，让黎染不寒而栗。

“殷敏擎你不爱我，为什么不同意离婚？”黎染已经没了力气，也没力气去生气了。她握着电话，看着窗外的慢慢落下去的太阳，橘黄色的空气弥漫在整个病房里。

“别装了，黎大护士长。”殷敏擎言语中带着笑意，“不要在我面前玩你那套把戏，我看腻了。”殷敏擎停顿了一下，“我不爱你，但我知道你爱我啊，是不是？”殷敏擎嘲讽的笑道，黎染只觉得电话里的殷敏擎变得陌生而遥远，令她遥不可及。

“我没有在耍什么把戏，也没有要骗你。”黎染平静的说道。“我只是要离婚，仅此而已。”

“你没有骗我？”殷敏擎讽刺的笑道，“那你是用什么手段勾引了我的弟弟，又是用了怎样的招数让我的母亲这么死心塌地的帮助你？”他停顿了一下，“你刚刚才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就要和我离婚吗，你舍得离开殷家吗？”殷敏擎的声音令黎染感到浑身冰凉。

黎染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眼里的黎染，就是这般不堪，这般下贱吗？”黎染努力发出了声音，落寞而绝望。

“你不就是如此不堪，如此下贱吗？”殷敏擎的话如利剑如冰刀，一字一句扎在黎染的心上。“不然呢，你觉得你黎染在我心中应该是什么样子？”

黎染再也受不了电话里流露出的羞辱，看了一眼正在通话中的字样，挂断了电话。

“黎染。”她一回头就看见谢彬关切的眼神，“你别难过了。”谢彬站起来，向她走近，拍了拍她的肩膀。

黎染整个人一愣，谢彬已经这么难受了，居然还特地安慰自己。

“他……他不同意离婚吗？”谢彬问道。

“对。”黎染低下了头。

天色越来越暗，张妈把病房里的灯打开了。房内刹那间变得明亮起来，灯光照在黎染的头上，她额前的碎发留下光怪陆离的阴影，谢彬看着眼前的黎染，有一些难受。

“没事儿，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劝都支持你。”谢彬说道，将黎染从窗口拉了过来。

黎染站在谢父的床边，脑内一恍惚，突然映入脑海的竟然又是殷敏擎的身影。他斜躺在床上，半掩着被子，眼里是刀子一般风力的眼神。黎染突然一哆嗦，清醒了过来。

她揉揉眼睛，看见眼前躺在床上的虚弱的谢父。

“黎染，我刚刚看见我爸爸的眼睛转了一下。”谢彬趴在病床边，转头对黎染说，眼睛几乎要发出光来。

黎染赶紧凑到了床边，抓着谢父的手，看着谢彬关切的样子。

谢彬看着谢父，目不转睛的观察着他，替他整理绷带和各种药管，时不时替他掖一下被子。黎染实在是想不到，如果谢父一直醒不过来，谢彬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还记得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谢彬看着，一下子声音哽咽了起来。“黎染你知道吗，我好想再听一次爸爸的声音，我好想他再抱我一下，好想看看他的眼睛……”黎染鼻子一酸，低下头来。“还好有你在陪着我，黎染，谢谢你。”谢彬掉下眼泪来，滴在她抓着的谢父的手上。

“他以前陪着我的时候，我嫌他烦人，我嫌他给我找了一个无趣的后妈，我曾经恨过他一段日子……”谢彬泣不成声，“黎染我真的很后悔，我不应该恨他，我只想要他像以前那样一直陪着我，催我谈恋爱，催我找男朋友，我还想和他吵一架……”谢彬上气不接下气，胸脯如气箱一般不停起伏。

黎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谢彬悲伤的样子，实在不知要怎么安慰对面的女孩。

“黎染你说，爸爸他的鼻子里插着这么粗的食管，会不会很疼啊？每天吃这些食物糊浆，他会不会觉得很恶心？他以前口味最刁了，爸爸一定不会喜欢的……我真的很心疼他……”谢彬看着谢父鼻子上插着的拇指粗的管道，声音哽咽着，几乎要哭出声来。

第三十三章 同居

谢彬养的狗叫乖乖。无论她们每晚回去得多晚，心里都还是留着一丝温暖，因为谢彬和黎染心里都知道，无论如何，家里都有乖乖在等着自己。

遛狗的时候谢彬喜欢听歌看小说，走盲道。乖乖就像脱缰的野狗，乱跑。不过过马路它就贴着谢彬走。心机狗。谢彬宠溺地看着乖乖，和它继续走。

黎染跟着谢彬一起走，时不时拉她一把。黎染喜欢和谢彬一起遛狗，因为一个人呆在家里实在无聊，也因为她非常享受和谢彬走在一起的感觉。黎染看着路灯下两人的影子被越拉越长，心里希望自己是那种眉目如画的江南女孩。

虽然外貌来看黎染很文静，但为了融入环境，总是本能的做一些不符合本意的行为来讨大家的欢心。虽然黎染心里很想成为那种淡淡的，但很特别让人看一眼就会念念不忘的女孩，但是殷敏擎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女孩……好吧，其实黎染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但是黎染只知道殷敏擎喜欢的不是自己，他喜欢的是冯橙，是她身边的任何一个女孩子，但再也不是自己。很多问题，想着想着就顺其自然了，但其实是无可奈何。

黎染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只是默默地走着。

她们俩在一起住了几天，变得越来越默契。

每次出门，谢彬都在通道最中央等着黎染，打下黎染的头然后帮她把东西拿过去。她们就去吃各种黎染想吃的豆花，过桥米线，烧包谷，买一堆零食回到家后窝在沙发上，黎染看电视，谢彬按遥控，看到黎染想要的台她就大喊停停停，谢彬却故意停在广告，黎染抢遥控器不成就坐下认真看广告，不一会儿，一坨身影就会猫过来和她一起看广告，似乎广告很好看的样子。

黎染很享受这种和谢彬住在一起的感觉。两个伤心的人，至少可以相互安慰一阵子。

最近谢彬很喜欢听一首歌，《and love you so》。黎染和谢彬经常一起窝在沙发上，裹着厚厚的毯子，一起听歌。如果说喜欢尧十三的那个版本，是因为他的和弦华丽温婉；那喜欢凌户智惠的原因，大概就是这语气了。

她的语气笃定但又急迫，就像用一把威力不大的气枪，生生凿开你身上的铠甲，你的爱情随着你掉下来的铠甲上的血肉，一点点洒在地板上。你就这么看着 ，根本不觉得疼。

“从小练琴，我曾经被巴赫逼疯了无数次。”黎染看着电视，心不在焉的说。

谢彬看看窗口的一堆绿植，仿佛是随口答道，“周围喜欢巴赫的也是只有寥寥数人。前段时间强迫自己听了很长一段时间巴赫，从哥德堡变奏开始听 ，听了无数版本，再听无伴奏的大提琴组曲，接下来英国组曲，平均律，法国组曲，赋格，勃兰登堡，B小调弥撒，现在在听他的清唱剧。”

谢彬停顿了一下，“浩如烟海的康塔塔。”

“我一直很难理解喜欢巴赫人的心态。是那种真心喜欢，不是盲目跟风那种，没有歌唱性，没有情绪化，感觉就像看着数理化公式在弹。说他抽象吧 ，整个曲子都在对位，可说他具象，那种复调和声却怎么也看不懂。”黎染转头看着谢彬，看她平淡的侧脸。

人生能有多少次，才能遇见这样的知己呢。黎染不知该如何表达这种心情。

她说的每句话，对方都能准确的抓住你想说的那个话题点，都能准确的填补你心口的大洞。

“前段时间和朋友抱怨生活平淡，朋友说，生活平淡，那是你缺少专注。巴赫平淡，那是你缺少专注。我没有办法专注在这些抽象的复调和声里面，不过巴赫啊，抽象而至纯粹，由纯粹而达本质。”谢彬依旧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整个人靠在了黎染的肩膀上。

黎染感受到她柔软的头发和温暖的气味，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没事，反正我还是听不懂。”黎染无所谓的答道。她不是想要找什么答案，只是希望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下去。

“你还难受吗，你明天就得去上班了。”谢彬突然转头看她，“不烧了吧，明天我送你去上班。”

“用你那辆摩托车？哈哈哈太拉风了，医院里别的护士该围观我了。”黎染笑道，“我自己打车去吧，没关系的，你可以睡个懒觉。”

“我每天都可以睡懒觉。我明天下午去医院探望爸爸，你要是不忙，我们可以一起说会话。”

“应该有空，等我检查完药品针管什么的，就行了。”黎染低头想了一会，“你要来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就能赶紧安排一下工作。”

“我们部刚空降来了一个副主任医师，脾气大得不得了……”黎染抱怨道，“不就是留学刚毕业吗，不就是个博士吗，就这么趾高气扬的，真是受不了她！”黎染瘪着嘴，整个人缩进了沙发里。

“别不高兴了，别理他们，大家都是拿工资的。”谢彬笑道，将她揽进自己怀里。

“你搬过来多久了，你现在做什么呀，还在画画吗？”黎染看着谢彬，感受到她胸口的起伏和呼吸声。

“我每天为杂志撰稿，偶尔画些大张的画尝试寄给出版社。我想要为自己办一个画展，出本画册。那些西装革履的人完全看不懂我的画。”她停顿了一下，“勉强维持生活。”她说。谢彬继续看着电视，“算是个无业游民吧，我得谢谢爸爸给我留下了这么多。”她笑道，似乎带着一丝凉意。

“爸爸现在没有办法给我提供什么了，我不能再依赖他了。”谢彬说着，声音轻了下来，“说实话，黎染，我最近总是觉得力不从心。”

黎染沉默着，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要怎么和那些亲戚，和我那个所谓的后妈争取自己的权利，不知道如何养活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照顾爸爸……”谢彬也软了下来，缩进沙发里。

两人都沉默着，听见外面阳台突然开始下雨，她们沉默的听着雨点打在宽叶植物上的声音。

第三十四章 事故

黎染回到外科办公室，与同事们打了个招呼，只休息了一会，便出门工作了。

“再准备准备复查一下，就先带他出去吧。”谷大夫说着，边上的几个小护士推了一张病床往清醒室走去。黎染看见了，赶紧迎了上去。

“我妈妈怎么样了？”那病人的家属围了上来。

“因为车祸而造成的硬膜外水肿，不过还挺幸运的，伤的不是很严重， 血块和积水都已经清除了。再恢复一段日子，等待进一步观察就好了。”

“谢谢医生，谢谢医生，我们能进去看看她了吗？”病人的儿子问道。

“你们相信谷大夫，他是脑科的专家。”黎染安慰家属道，跟着病床进去，查看了一下。

“不好了，病人突然……病人突然就……”黎染冲出来对谷大夫说。

谷大夫脸色大变，摘下了口罩就往病房里冲。

“究竟怎么回事？”谷大夫跑到病人床前，查看仪器和病人，着急的问道。

“他本来已经醒了，眼珠子已经能转，也可以说话……刚刚本来准备带他出来做检查的，可是没想到突然就昏迷不醒了……呼吸突然停止，连血压也骤降……”黎染几乎要哭出来，在一旁大声说道。

病人的家属们一下就爆炸了，一个年轻的女子一下子晕了过去，大家急成了一堆乱麻。

黎染和谷大夫很快对病人进行了抢救，但最后还是无力回天。黎染忙的满头大汗，在一旁不愿意停下动作。“别救了，别救了黎护士，病人已经……”一旁的张护士提醒道，将激动失控的黎染拦了下来，“这不是你的错，你别这样。”张护士安慰她，把黎染扶到了一边。

“谁让你们停止抢救的，谁让你们停下来的！”病人的儿子在一旁竭斯底里，冲上去想抓住黎染质问，被张护士拦了下来，“这不是黎护士的错，她已经超时抢救了，她也很想让你母亲活下来……”

“我要去告你们，我要去投诉你们，你们医院，玩忽职守欺骗家属！”男子神情激动，指着病房里的医生和护士大叫道，脸上五官几乎要扭曲变形，整个人往后退。

“妈，妈！”他趴在病人的床上，疯狂的检查病人的呼吸和脉搏。泣不成声。谷大夫站在一旁，豆粒大的汗珠挂在他的额边，胸脯还在不住的起伏着，呆呆看着病床上渐渐失去温度的病人。

谷大夫将车祸病人的病例抓过来翻了个遍，纸都快被他翻烂了，“你母亲心脏有旧疾吗，阿斯综合症什么的？”

“手术之前有家属在场吗，你知道你母亲有没有心脏病史吗？”黎染上前问道。男子整个人抽泣着，揽着自己的妻子，“我家里的人从来都没有心脏病！”男子说道，声音喷怒。

“你们刚才还告诉我，手术非常顺利，那个什么谷大夫是脑科的专家！你们究竟怎么回事，我妈怎么突然就……”男子再次失控，整个人崩溃了，跪在了病床前。

谷大夫抓着病例，走出了病房。

黎染和张护士在后面拦着情绪激动的家属们，随即也赶到了办公室。

“这个病人应该是平时就有潜在的心脏病，只是没有发现……今天的手术只是诱导心脏病发现的一个因素。”谷大夫自言自语道。

黎染在一旁安慰着他，“谷大夫，你放心吧，这肯定不是你手术的问题……”

“这应该是手术应激性的心脏病发作！当时没有家属签字，可是事况紧急，我就自作主张的做了手术……救人是最重要的吧？当时我只能这么做。”谷大夫说道。

“可是你没有家属签字啊？家属完全可以告你，这是你犯的一大错。”黎染冷静的答到。

“现在有多少人看着我的主任的职位，他们不是一直觊觎着我的主任吗？我看这群人也不用眼红了……家属虽然最后补签了，但是这官司我怎么可能打得赢？”谷大夫沮丧地说道。“我的手术过程绝对没有问题，我对自己的手术很有自信……”谷大夫低垂着头，用拳头重重打在办公桌上。

“谷大夫你别这么说……你是我们医院很优秀的医生，一定不会出什么大事的……”黎染也感到不知所措，“如果你因为这件事受了什么处分，我们一定不答应……连你都被家属告上法庭了，我们剩下的人还有什么心思工作啊……”黎染说着，抓住谷大夫的手，“你不要这样，这也不是你的错……”

谷大夫的脸憋得通红，整个人接近崩溃。

“谷大夫谷大夫，刚刚急诊收上来一个人，急诊叫你赶紧去会诊……”门口的小护士叫到，气喘吁吁。谷大夫还没来得及休息一会，就站起来拍拍衣服跑了出去，“什么情况？”

“因为大家被钢棍敲了，脑部重创……”护士边走边和谷大夫说着。

办公室里的黎染一个人沉默着，重重坐了下来。

黎染喝了一口水，也马上冲出去，到护士台忙活了起来。

她的脑里一团乱麻，一回到医院，就又碰上了这样麻烦又糟心的事故。她明白谷大夫的内心善良，始终把治病救人放在第一步……可是连谷大夫这样医术高超的大夫都遇上了这样难缠的事件，这令她心里很不好受。刚才谷大夫连汗都没擦就被叫走，那副无奈又充满使命感的身影让她一下子酸了鼻子。

在医院里呆了这么久，黎染见过无数的生离死别，见过无数的难缠该死的医闹和不分青红皂白的瞎胡闹的家属，见过不负责任的实习护士也见过技术粗糙的小医生，但是虽然经历了医院里的种种酸甜苦辣，但她还是时常被医院里的事件搅得头晕脑胀。

黎染自己也知道，虽然她外表看上去坚强又坚硬，刀枪不入，但内心还是无比的柔软。一点点委屈，一点点揪心的场景，就能把黎染的内心搅得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