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空（27-30）

第二十七章  好转

不用害怕，至少还有我，不用紧张。

黎染在心里轻声说，她分不清是对谁。也许是谢彬，也许是自己。

她和谢彬并排站在电梯里，感受着电梯默默的上升，感受万有引力和重力的放大和突然消失。她们看见反光的如镜子一般的电梯车厢内壁，无比清晰的看见自己粗糙的乱蓬蓬的头发，整个人散发着睡眠不足的气息，灰暗无力。黎染和谢彬心里都清楚，她们这几天早已透支了自己的体力和精力，如今是拖着最后的疲倦的身体来探望谢彬的父亲。

清晨，重症监护室门口已经没有围着什么人，黎染与谢彬蹑手蹑脚的往门口走。

还有两个小时，等到八点钟，重症监护室的门就开了，就终于能见到父亲了。

谢彬不知道自己该准备什么，她一踏进这医院，闻到这股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就激动的浑身颤抖，面发虚汗，她甚至一踏进这标志着红十字架的白色建筑，就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恐慌。整个人像虚浮在深不见底的高空中，慢悠悠的往下坠。

医院里的空气总是洁净而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谢彬沉默着，看着大大的玻璃窗，看着外面灰蓝色的天空，看着风起云涌的翻滚的云海，一口一口吞掉这青天白日，一口一口吞掉这高楼大厦。

她们很快换好了隔离服往里走，蓝色的粗糙的衣服罩在谢彬孱弱的肩膀上，仿佛突然间生出的盔甲。

谢彬迫不及待的快步走到病床前，在病床前愣住了。谢父依旧是平静的躺在病床上，眼睛紧闭。头上的纱布拆掉了几层，但还是被层层裹住，即使是这样，还是能明显看出头上颅骨的缺失，整个脑袋就像被生生打了一拳一般凹陷进去，令人触目惊心。

她终于抓住面前父亲的手，慢慢在病床前坐了下来。谢父的手温热而粗糙，只有这点温度仿佛在无时不刻的告诉谢彬，我还活着，你别哭了，爸爸还活着。谢彬抓起他的手放到胸前，感受他的手掌的纹路和温度，感受自己的心跳和脉搏，仿佛将两个人的生命融合到一起。

爸爸，你知道吗，假如你能醒过来，换成我躺在这里，我也心甘情愿。

你知道吗，这些天里，如果不是黎染陪着我，我真的会活不下去。

自杀的想法是一副强大的安慰剂，靠这副安慰剂，我大概很成功的度过一些罪恶之夜。

我曾经想过很多次，假如我死了，就不用日夜提心吊胆每天问责自己，就不用体会这巨大的铺天盖地的向我迎面砸来的悲伤和落寞。没有你，我无法一个人生活下去，我没有这个勇气，我不敢面对这群如狼似虎的凶猛的亲戚，他们是洪水猛兽，是梦魇，是我这些年来拼命逃避的痛苦。

爸爸，你说过，想要看我结婚的样子。可是我没办法答应你，我现在真的没办法答应你。你快醒醒，或许你醒了，就能看见我穿着婚纱的模样了。

每天晚上我喝完酒，听自己的心跳声，听着听着想自杀。

以前每次喝完酒，微醺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温柔善良的人。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不在我身边，你也不在我身边，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

谢彬紧紧攥住谢父的手，低声轻轻的说着，整个人像是连魂都被抽走了一般。

最后围困我的，还是深爱过我的那些人，收割我平庸无能的眼泪。而那些我一直纠结着为什么不能好好爱我的人，我早就忘到后脑勺了。奥不，脚后跟都记不得了。

黎染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除了抚摸抚摸谢彬的后背，只好站起身来，转身看着外面。

“这是你父亲吧，”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医生走过来问道，声音温柔，“你父亲最近好了一些，病情稳定，呼吸也很顺畅，看上去没那么痛苦了。”他说的风轻云淡，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

“我爸爸，我爸爸他，他什么时候能醒啊？”谢彬问得急切，上前去抓住了这医生的手，不住的摇晃着。

“你爸爸很快就能搬到普通病房了，不过你们必须要安排有人专门看护……”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谢彬焦急又期待的眼睛，心不在焉，“至于他什么时候能醒，我也不敢保证……这个必须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看他的求生欲，也看他的运气了……”他摇摇头，看着谢彬的眼睛。

“好吧，谢谢医生。”谢彬低下头，躲开了他关切的眼神，叹了一口气。

黎染缠着她走出了重症监护室，慢悠悠的脱下了监护服。谢彬心猿意马，整个人都没了力气，脱个监护服脱了半天，久久扯不下来，似乎脱了一半就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

黎染在一边呆呆的看着，梳理着自己的心事。

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就碰见了殷嘉译。

殷嘉译依旧穿着昨天的一身斜纹小细格灰色西装，重新梳理好了头发，看上去虽然眼神疲惫，但也还是精神抖擞， 无论如何都是一副新青年的爽朗模样。黎染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看过他，今天她才突然发现，殷嘉译与殷敏擎长得非常相像，同样的高挺的鼻梁，眉眼清晰，自带一股与众不同的英气。

“你还好吗？”殷嘉译远远地看着她，似乎是不好意思走近，只能关切的看着她。

黎染呆呆的看着他，回想起昨晚在殷家遭受的一切，似乎身体里的疼痛感又涌了上来，让她一瞬间不知所措。

面前的这个男人，究竟会怎么想自己？他看见了昨晚狼狈不堪的自己，看见了在殷家备受侮辱却又无力脱身的自己，她感到一阵羞耻，热血涌到了脸上。不过，只要再过一段时间，她就再也不用遭受这样的感受了。黎染心里想着，我必须要离婚，要摆脱这里的一切，摆脱那个不堪的自己。

“殷嘉译，我要和你的大哥离婚了。”她对殷嘉译说。

殷嘉译似乎早就想要了黎染要说的话，他一言不发低下了头，眼神复杂，让人看不出什么。

“帮我写份离婚协议吧。”她笑着说，仿佛这不是在说自己的离婚协议，而是哪个不相干的人。

第二十八章  谢彬和她

谢彬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的长椅上，看着殷嘉译和黎染，不想关心。

她只想着自己至今还没有醒过来的父亲，想着自己的事情。

谢彬想起自己去年在酒吧遇见的那个女孩子。她们抽烟，做爱，但是谢彬也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爱情。

无论如何，正在死亡的是我的灵魂。

谢彬心里默默想着，瘫倒在长椅上。

谢彬和她是在一个月三号的午夜认识的。那天晚上谢彬和她朋友去听了吉他之夜的演出，尖叫欢呼，挤在混乱的人群里。吉他很好听，尖叫声喧杂繁乱，谢彬整个人神情恍惚。听完演出，她们从文化园区下来，给一个人过生日。

那天是一个女人的生日，但这个女人不在家里，所以谢彬也不回家。谢彬心情很复杂，她胖了，又要交房租，每天都在找事做，每天都找不到事情做。她和朋友抽了好多烟。房间里云雾缭乱，让人眼花缭乱，看不清彼此。她们开车去了红灯区看了看那些站街女，灯光暧昧昏暗，然后她们又去网咖包间放音乐，决定就这样过一个晚上。

她通过the L给谢彬发消息，说自己就在楼下旁边那个冷清的酒吧里。谢彬思索了一下就去赴约了。

她从外地回来，从艺术大学毕业，学画画，又白又瘦，右边眼睛底下有痣，讲好听的普通话，穿女装但半扎着头发，家里逼她回来相亲。

谢彬透过面前的玻璃杯，看着里面她模糊变形的倒影，被拉伸放大，虚幻又真实，极尽美好。

本来以为只是一夜过客，谢彬带她去了那个女人的家里，聊天聊通宵。在黎明破晓的时候开始做爱，然后一切开始一发不可收拾。谢彬翘掉了上午的课，和这个大她五岁的女人躺在床上，下午带她去了教室，她穿谢彬的t恤，男士，灰色，背后是我用颜料画了囍字，胸口有两滴洗不掉的油污。

她坐在最后一排看我拿给谢彬的三毛的送你一匹马。她说上课很无聊，谢彬塞了一本书给她。

谢彬和老师开着玩笑，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谢彬心里想着，如果当下这一秒我很快乐，我会一直看你，一直看你，目光痴痴，这大概是我最温柔的样子了。

谢彬在课上画了她的头像，很丑，色彩鲜明，整个班的人都笑了。

晚上她们去了酒吧嗨，然后和朋友一起吃了宵夜，开了房间，她们把床拼在一起，一边调情一边刺激睡在旁边的单身的朋友。

天亮了谢彬很早就走了，她直到晚上才又和谢彬联系。谢彬在朋友家抽烟，她来找谢彬，她们看了一部稀里糊涂的电影就出去了，电影和无聊，谢彬看的快要睡着了。借了朋友的身份证开房间，那是谢彬渡过的最快乐最浪荡最疯狂的一晚。

谢彬脱光衣服，穿着她给自己的蓝色的面料让人发春的和服外套。衣服是滑的，似乎随时都会从身上滑落下来。她们做爱，不停地做，谢彬的大姨妈中途来访，但她们停不下来，这种掺杂着突如其来的爱的性让人欲罢不能。

手上占满了腥臊的充满性欲的经血，在酒店洗了一晚上才洗干净。

起床的时候谢彬的内裤不见了，谢彬穿她的内裤，她穿换裤子时忘了脱掉的防漏底裤。退房的时候谢彬和那个女生很尴尬，因为床单上有很多血，然后谢彬开着以前那辆旧摩托送她回家，她坐在后座上抱着谢彬的药，摩托噗噗噗的吐着烟，在街道上颤抖着。

她下午去和相亲的男人约会，她们在路上买了四只逗鱼，一人两只。她们已经爱上对方了，她们有好多共同的地方和爱好，她几乎满足了谢彬对于理想对象的所有要求。

但是。所有的故事都是有但是的。

还有一个月，谢彬就将远赴异国求学。

她不能出柜，因为妈妈。

谢彬也不能出柜，因为爸爸。

她们差五岁。

明天她会和家里人出去自驾游，十多天的样子。

她们相遇的太晚，又太早，所以美好的东西，才这样短暂，又无奈。

像歌里唱的，想把对方推倒在地，只是谢彬没那个力气，也没那么文艺。

以前看书的时候，谢彬曾经看见一句波伏娃写的话，“雷吉娜突然想：‘他这个人说不见就不见的。’她仿佛昏沉沉地坠落在浓雾弥漫的百丈深渊，一旦接触地面，又会变成一棵草，永远受严冬的摧残。”谢彬把the L给卸载了，谢彬还想再遇见别的爱情，但是绝对不是她了。

看上去大家都很酷很快乐，然而现实却难过得连一只烟也抽不完。一包好烟都买不起，真的让人感到绝望。

面对这场邂逅，她有很多理由，法律，道德，家长，但谢彬对这一场爱却毫无头绪，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乖乖的听着爸爸的话去了英国留学，学的是视觉传达设计。硕士学位要学很久，谢彬却一点也不想等了。

在英国的几个月里，谢彬很无聊。她找不到新的朋友，没有找到新的女朋友，也找不到合租的室友，所以她养了一条狗。

是一只英短，脾气很温顺，通常和谢彬一起乖乖的窝在沙发上。尤其是下雨天，她们缩在公寓的沙发上裹着厚厚的毯子，一起看电影，一起逃课，一起写晦涩难懂的论文，一起画画。

只是谢彬还是常常睡不着，一整个晚上一整个晚上的睡不着。谢彬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想着那个只见过几面的却让她念念不忘的女生，她连电话都无法打给她。

她数羊，从一数到两千，从两千数到三万，可还是睡不着。每当每当她昏昏欲睡，快要合上双眼时，总是有一只羊幻化成她的模样，没有一只羊跳的比她高，比她好，这只突如其来的 不合常理的羊折磨着谢彬的神经，将她惊醒，她再也睡不着了。

之过了一年，谢彬就提早结束了留学。学位她不想要了，什么视觉传达她也不想学了，她只想赶紧回到国内，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呼吸熟悉的浑浊的空气，回到爸爸的身边。

可是如今，没有了爱人，爸爸也无法依靠了。

第二十八章 离婚协议

“你真的要离婚吗？”殷嘉译抬起头看她，一脸无奈。

黎染语言坚定，不容置疑，“没错。”

“我们别在这儿谈，去找个地方吧。”殷敏擎对黎染说，朝这边走近。

黎染不知所措，转过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的谢彬，不知该不该走。谢彬如今一个人，她需要陪伴，黎染无法在这个时候丢下她。但是她也必须要离婚，这件事一刻也拖不了了。

“你走吧，”谢彬有气无力的抬头说道，“我一个人在这儿，没事的，过一会我就回家去。”

“你一个人回家，你可以吗……”黎染仍是不放心，看着谢彬虚弱的摸样，无法离开。

“真的，我可以的，你相信我。”谢彬虚弱的笑道，面容苍白。

殷嘉译载着黎染到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领着她走进了办公室。

“根据《婚姻法》第31条，《婚姻登记条例》第11条第3款，离婚协议是双方当事人自愿离婚的意思表示以及对子女抚养、财产及债务处理等事项协商一致而达成的协议或者意见。离婚协议书则是离婚协议的书面形式，《婚姻登记条例》第11条第3款规定，离婚协议书应当载明双方当事人自愿离婚的意思表示以及对子女抚养、财产及债务处理等事项协商一致的意见。”

殷嘉译翻开文件夹，读课文一般读给黎染听。

“你真的要离婚吗？你确定？”

“当然，我不想再回答这个问题了。”黎染有些不耐烦了，“你帮我拟一份离婚协议吧，我必须早点结束这一切。”

殷嘉译给她倒了一杯水，站起身来，“你为什么要和大哥离婚……”他依旧是不解因由。殷嘉译问着，想起了昨晚他看见的场景，脑内一片混乱。

他自小敬畏自己的大哥，从小以殷敏擎为榜样，可是如今他却有些动摇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大哥究竟干出了什么事来，究竟对黎染做出了什么事。昨晚殷母请他来为两人调解，他以为是小吵小闹而已，便欣然答应了，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混乱。

“是因为……上次我见过的那个萧妃吗？”殷嘉译小心翼翼的问着，措辞谨慎，生怕刺激到了黎染。

“是，也不是。”黎染说，左手把玩着殷嘉译刚才递给她的水杯，手指在杯沿摩挲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只是真的不爱他，他也不爱我。”

“嫂子你别这样说……”殷嘉译也不知所措，“你们如果不相爱，当初又为什么会结婚呢？”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黎染，“我是看着你们结婚的，我希望你好好想想。”

“我已经想了很久，这就是我的最终决定。”黎染不假思索的说道，“我必须要离婚。”

“父亲母亲为了这件事都很操心，母亲已经好几天没睡过安稳觉了。今天上午她急匆匆的给我打电话，说你离家出走了，非常担心你。”殷嘉译看着黎染，叹了一口气，“但是如果你坚持要离婚，我一定是支持你的。”

殷嘉译说完，喝了一口水。

“男方，殷嘉译，男，汉族，一九八七年三月十六日生，住址在……”

“对，你都知道的，”黎染微笑着说，“女方，黎染，女，汉族，一九八九年四月五日生，住址殷家……”她停顿了一下，低下头来，“算了，地址你先等等再写吧……”

“男方与女方自小相识，于二零一零年在A市登记结婚，因第三者插足致使夫妻感情破裂，已无和好可能，现经过夫妻双方自愿协商达成一致意见，订立离婚协议如下……”殷嘉译说着，沉默下来。

“我以为虽然有萧妃，你还是很喜欢我大哥的。”殷嘉译说着，“我看得出来，你从高中读书时就喜欢我大哥，你看他的那种眼神，我真的……”殷嘉译说着没了声音，低着头不看她。

“那是以前了，都过去了。”黎染笑了一下，“这么久的事情，我都忘了，你怎么还记得。”黎染抬头看着殷嘉译，拿着水杯，却也不喝水。

“别说这个了，我们把离婚协议拟好，我就寄给他。或者，你帮我带回去吧。”黎染不紧不慢地说道。

殷嘉译低头不说话，默默敲打着键盘。

键盘声似乎在一个字一个字的提醒和警告着黎染，你要离婚了，你和殷敏擎的婚姻就要结束了，你放手吧。房间里安静的让人害怕，除了冰冷的打字声，一字一句敲打在黎染的心里。

“如果不涉及银行贷款，当事人到房地产交易中心办理产权变更手续，房地产交易中心一般也要求夫妻双方均到场。因此，离婚协议的签订固然重要，但离婚协议的执行更为重要。离婚后的双方当事人应当以诚信为本，相互配合。”殷嘉译递过一份合同，边看着黎染边说着。

“这是离婚协议中对于房屋的约定和处理，你如果还有疑问就看看这份合同。……但在很多时候诚信只是一句空话，男女离婚后常常还有怨恨的交融，一方不履行离婚协议的现象比比皆是。因此，离婚协议中应该明确一方没有履行义务的惩罚措施，这样，才能促使义务人履行义务。比如，逾期不支付房屋对价的惩罚办法、不配合办理产权变更手续的法律后果等。”

“行了，你别说了。”黎染合上手里的几张纸，对殷嘉译说，“你来拟，我都相信你，所有的条款都由你来决定。”她把合同往边上一扔，拿起面前的水杯。

“好吧，我马上就拟完了。”殷嘉译停止了动作，将文件夹合上，放回了背后的文件柜子里。“嫂子……”

“你别叫我嫂子了，叫我黎染。”黎染打断了他，“我和殷敏擎已经离婚了。”

殷嘉译呆愣着，“嫂子……不，黎染，这份离婚协议必须要签字……”

“我知道。可是在我心里，我早就已经和殷敏擎离婚了。我再也不是你的嫂子，我也再也不是殷家的人了。”

第三十章 寄出

黎染拿着离婚协议，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天已经黑了，路灯像星星一样落在过路人的头上。

无所事事，没能找到出路，也不愿意去找出路。感叹世事百无聊赖 ，直面生活的苦楚的时候，几乎快要被击倒。黎染没有热爱的东西，她只能找事情做，而不是出于热爱，而不是出于这件事会让自己充满精力去做一件事。

无所爱，无所不爱。

她犹豫了很久，捏着手上薄薄的一封信，走在通往邮局的路上。

她看着过路橱窗玻璃上映着的自己的每一个影子，每一个，或高或瘦，或矮或胖，却都是殷敏擎不喜欢的样子。她从初中开始，从高中开始，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都是活在殷敏擎的身上的，都在盼望着能够成为他的妻子。

可是现在，她却即将自己放弃自己，自己放弃成为殷敏擎的妻子，自己放弃继续住在殷家的机会。她不在乎家族契约不在乎父辈所经营的巨大的公司，也不在乎任何上一辈的埋怨和不理解，她只在乎殷敏擎，只在乎自己。她现在没有力气再去关心这么多了，她只希望自己能够早一些逃离这里。

她终于把这封信寄了出去。

她如释重负，整个人似乎轻松了很多。

突然开始下雨了，黎染站在街心不知所措，只能抱着自己的包呆呆的愣着。

所有人都行色匆匆，但黎染却突然哭了起来。

她突然想起来，她与殷敏擎从前的相处时光。

淋第一场雨的时候，她们躲进了一个麦当劳里。黎染的高跟鞋都浸湿了，手里提一瓶白兰地。后来的一天她们钻进一堆堆人造假山里，索桥被封了路。她摇摇晃晃的走在水坑与石头湿漉漉的表面上，雨中的江景有一点缠绵。她们坐在一个圆里，看他把卷好的烟递给自己。每天如此虚度光阴，挥霍时间，黎染又开始喜爱下雨了。

她还以为自己再也不想了，不会再想了。就庸庸上个班，画眉描眼，然后和谢彬去约会。

可是黎染还是又忍不住想了起来，想到自己与殷敏擎只见丝丝点点的甜蜜和温情，也想起殷敏擎对她的冷漠和报复。

420黎染蹲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抽叶子。她坐在地上，殷敏擎跟朋友打赌，要去便利店偷零食。大家都笑了，跟在他后面一前一后的走进便利店。“欢迎光临”响了，收银员对他们说你好。他手里拿一件皮夹克，装模作样的在柜台前选东西。他拿一包薯片，又偷偷拿一包酸枣糕藏进夹克里。她们跟在后面笑，看他给钱，收银员面带微笑说“欢迎下次光临”。

黎染都录下来了。后来发给他看说，你看，这就是你偷盗的证据！

他回自己，那你想不想看你被后入的证据？

后来他们买了威士忌，坐在地毯上看纪录片。殷敏擎喜欢看犯罪记录片。但殷敏擎通常都会在躺下后的五分钟里开始打呼，也不知道是累了还是贪睡。黎染睡在他的右手边，听他鼻腔里的声音一起一伏，也不想要吵醒他。

当然恼，黎染打扮的这么漂亮，不是要看他睡觉的。

回家的路上，司机故意似的开的极慢。黎染摘下耳机听外面风的声音，看江边的夜景，想说如果城市的交通都能像凌晨三点这样畅通就好了。

可是真实的世界依旧在下雨，将黎染淋得狼狈不堪，她孤独又无助的站在街心，看着周围躲雨的撑着雨伞的人们，她感受着周围人异样又同情的眼神，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她想起大学时殷敏擎与自己交往的那段短暂的时光，想起他衣冠楚楚却又离经叛道的叛逆的性子，想起他与自己做的那些荒诞又乐趣无穷的小事，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今的殷敏擎与她认识的那个殷敏擎完全不一样了。如今的殷敏擎对她充满了仇恨，冷漠，残酷，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黎染想着，雨水从头顶往下流着，头发被雨水淋得结在了一起，一缕一缕的滴着水。黎染知道现在的自己狼狈不堪，可是她却没有力气去改变了。

她拖着沉重的身躯往回走，她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应该去找谁。

去找谢彬吧。

谢彬。

她想着，排除了脑袋里无数个相识的名字，一个一个排除，发现自己还是只能去找谢彬。

她随手打了一辆车，浑身湿漉漉的上了车。衣服都湿透了，在秋天的晚上，冻得她几乎要失去了知觉。冷冰冰的衣服紧紧贴着她的身体，她觉得全世界几乎都结成了冰。全世界都在她脑内旋转破碎，她晕乎乎的躺在出租车后座上。

“小姑娘，你没事吧？”出租车司机看着后视镜，关切的问道。

黎染不想说话，只靠在靠枕上，听着自己头发上的雨水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

“小姑娘得注意身体啊，这么冷的天气，别感冒了。”司机转过头去自言自语，“我以前载过很多下雨天淋了雨的女孩子，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是因为失恋了。你说，现在的小姑娘都把对象看着这么重要吗？失恋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滔滔不绝，黎染半躺着，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小姑娘那你呢，你也是因为失恋了吗？”司机师傅再一次看着后视镜问道。

“不是。”黎染看着窗外模糊的雨中的世界，“我要离婚了。”

“离婚啊……为什么离婚，小姑娘，你长得这么清秀……”司机停顿了一下，继续搭讪道。

黎染不耐烦的答道，“因为我老公不爱我。因为他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她风轻云淡的说道，“我也不爱他，所以就离婚了。”黎染面无表情，呆呆的看着窗外。即使是下雨天，街上的人还是这么多，人来人往，热闹又繁荣的样子。

“如果你也不爱他，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大雨天站在街上淋雨呢？”出租车司机问道，拐了个弯。

“师傅，前面左拐，停在小区门口。”黎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