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第8题】生命是一条永不枯竭的河（吴悠）

生命是一条永不枯竭的河

吴悠

       前往外婆家的路途总是令人愉悦的，无论是早春里的柳絮飞扬还是盛夏里覆盖在头顶的清凉绿荫。鸟儿飞过碧空时的那一阵悠远绵长，细细的电线像是把彼时同未来相连。此刻，秋日的乡野之美在驶进田埂间小路的霎时倾倒下来，枫叶、香樟，炽红与橘黄中清远明亮的天空碎成玻璃，割裂着，也绵延着。

       大概是因为九十月的台风到来了，天空比往常更显阴冷，也愈加灰暗。车窗外树木和电线杆齐齐地向后倒去，闪过的车辆里稚气的孩童坐在后座，将脸贴近窗子，仔细地数着路旁高高树梢上的硕大鸟巢。他像一棵葱绿的小树，使劲地向着天空生长。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或许也是一棵充满了生命的味道的树，或许是香樟，因为它平凡却又莫名的特别。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当年的我在望向鸟巢时，眼神中分明还要增添几分神往。

       小姨家的孩子，那个未曾谋面的新生儿，未来是不是也会一个劲地数鸟巢呢？

       母亲在前座同父亲讲着这个大家庭中的新成员，话语间带着跳跃的幸福因子。今天回来就是想看看这个弟弟，毕竟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总是若有若无地带上了一层神圣的意味。

       过桥，拐弯。小径两旁是高过屋顶的树木，沿岸的枣树叶子依旧苍翠，走近了才能看见满枝的果子。童年的秋日里看到枝头上泛出红色时就使劲摇，也不管到底是吃进嘴里的多还是砸烂的多。好久不吃这自家种的枣树了，头顶下过雪，下过冰雹，下过桂花雨，却再不落枣子了。院子前还种了桃树和柿子树，还有芋艿的叶大如芭蕉。圈养的几只鸭子从来不怕生，大摇大摆地踱步；邻居家年迈的狗拖着疲惫的身子走来，驻足，像是行了一个注目礼。我下车，抱起书本走进屋子，抬头，看见门檐下的乳燕似乎又长大了些。

       厨房里外婆忙着做菜，外公在灶头后生柴火，借着后窗透过的朦胧日光看他们，像是看电影里意味深长的长镜头。稍靠近灶头就能感觉到袭来的火的力量，炽热，顽强，犹如一股暖流窜到身体里，沿着脊椎向下，再一点点向四肢流去。我复抬头看向院中，瓦片黛青间雨丝晶莹。

       啊，下雨了。这天果然是一块吸了水的沉甸的海绵。

       其他的亲戚早就兴致勃勃地去隔壁小姨家看小宝宝了。越是年纪大，越是会对新生的生命感到好奇和惊喜吧。我走出厨房，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前看书。母亲洗好了果子，也走到门前。外祖母也踱步出来，说道：

     “阿青啊。”

     “那天去体检时好像检查出个什么毛病。”

       我和母亲都回头，看到外婆拿着一张体检单，犹犹豫豫，眉头不自主地紧皱。单子上密密麻麻的五号宋体字她看不清也看不懂，语气中自然多了一份无须有的慌张。母亲接过单子，细细研读，这才放心说道：“妈，别担心。只是一个小囊肿。明天我们来接你，去医院里看看吧。”“真没事？唉……那就好。”外婆叹了口气，说，“我还空担心着呢。不严重就不用你们带我去看了。你们现在也是啊……那么忙。”母亲执意要带她去，两人却被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哭声所打断——

       那哭声，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好像就在你面前，如此缥缈，如此真实。一个婴儿的哭声，就如同他本身一样，充满着，都要溢出来的生命的力量。

       外婆转过身，收起皱巴巴的单子。她苍老的手中的生命，却消失殆尽了。

     “妈，外婆这两天怎么样了？”

       雨愈大了。燕子飞回巢中，叶子被雨滴敲打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外婆啊，身体可好了呢，”外婆收拾饭后的碗筷，回答道，“人都九十好几了，走路都不用搀。”

     “我前几天做了好几个梦，都梦见她。想今天顺路去看看她。”不知为何，我觉得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丝的哽咽。

       母亲常和我说起她的外婆，那是一个瘦小的女人，个子矮矮的，灰白的稀疏的头发在耳后编成两条麻花辫。我仿佛能想象曾祖母年轻时的容颜，两条乌黑的发辫垂在肩头，青布衫黑布鞋，笑靥羞涩却又意气风发。如果她也是一株树，那一定是海棠，柳眉弯目，站在潮水汹涌的岸边，脚下是青苔流转的奇异的绿色，眉间是花开隐约的粉。母亲告诉我曾祖母是童养媳，早早地就嫁给了大她好几岁的男人。在那个动乱闭塞的年代里，她为家而担忧，为家而操劳，为家而生出了那满头的银发。

       母亲的记忆显然比我知道的更为琉璃多彩。她说曾祖母烧的红豆粥里的红豆永远都是硬邦邦，使劲地咬也尝不出什么滋味。于是她就用筷子将豆子耐心地一颗颗挑出来，也不让人瞧见。即便如此，小时候的母亲还是一放假就会往曾祖母家跑。曾祖母家在海塘边上，每天都可以看见席卷而来的潮水。水流和江风驱赶着时间往前，愈行愈急，步履匆匆，掠过千里万里，直到硬朗的风将饱满的青春带走，将记忆深处的往事带走。最终，将生命带走，携同这浩浩江水，永不枯竭。

       我想得入迷，想得动容，再抬头时，雨又大了一分。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透亮，映出点点草的猩绿。鸟儿飞来又飞走，记忆中雨却总是不停下。

       从外祖母家到曾祖母家的路，又有些不同了。

       这条路更荒芜，更狭窄，两边丛生的野草肆意地发狂了地生长。秋日之美在此时也消失无影，只剩下这疯长的草与雨作斗争。我像那个孩童一样，将脸贴近车窗。玻璃被雨水模糊，水帘似的把外面的世界都糅合了，恍惚间好似有一个鸟巢，在雨中孤零零地给我看见了。

       离海塘越近，房屋也就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曾祖母的屋子，像海中孤独的小岛一样，在这无尽的田野中显得孑然。这条路仿佛也是无尽的，最终要延伸到空间和时间的终点。我望着那个老旧的屋子，心想生命的双手是否也会在这里停留，然后撑起我的曾祖母年老而憔悴的身体呢……

       潮水依旧，带走海棠，带走星辰般明亮的双眸，带走比夜色还要浓稠的黑发，带走永远挺直的脊背。曾祖母看看我，看看我的父母，张了张口，却好像连名字都叫不出了。

     “是阿青啊！”

     “是悠悠啊……”

       她依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视线却在一场脆弱的泪光中相逢了。

       雨飑斜斜地从江上扫过，朝海塘上袭来，继而又骤然远去，竟觉得像是生命的掠夺者。我抱紧了双臂，抱紧了自己身体里生命的存在。

       我的这一生，我们的这一生，终将汇成一条永不枯竭的河。

       随风一同走，掠过荒山，掠过生死，掠过千里万里。

作者姓名：吴悠

学校：浙江省杭州高级中学

年级：高二

班级：1班

指导老师：高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