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物质 王啸峰

    我路过一家肯德基门店。服务员小姑娘笑着追一个男孩出门，快速说着只有他们懂的方言。靠窗玻璃对坐的两位女士谈论着事情，神情严肃沉着。天上的云很淡，虽然阳光有点刺眼，但风刮走热量，初夏午后并不焦灼。我们身边时时刻刻发生着看似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但是，如果穷尽一例，势必关联自身。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奇鸟行状录》、《1Q84》等几部著名长篇小说都采用了平行线索表现手法，看似两则毫不相干的故事，到头来总能不知不觉渗透到一起。

    看似强大的人类，在宇宙时空面前羸弱异常。即使拥有自我感觉良好的仪器、设备，也只能看到我们所在维度宇宙的百分之四。其余，我们看不见的暗物质占了百分之二十三，暗能量占到百分之七十三。可认知宇宙、暗物质、暗能量三者构成全部宇宙。科学家对暗物质的认定是它干扰了可见星体的光波和引力，只不过至今也没有充分地证实。暗物质与星系扎堆，没有暗物质的地方，就没有星系。反之亦然。富有想象力的科学家打了一个比喻：暗物质就像一块帷幕，星系就像一只只小钩子，挂在上面。我的理解就是，没有帷幕，小钩子会一个个地掉落。然后，我突然认识到，如果没有暗物质，就没有星球一切的话，那岂不是我们生活在双重世界里？这边是现实世界，那边是不可见的后台支撑。进一步想下去，问题更大了。如果两者真的合一，那么我们身体时时刻刻会受到暗物质的“穿越”了，不知不觉中遭受的“侵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点像音乐袭来的感受。

    美国影片《毕业生》的主题歌曲“Thesound of silence”，中文有翻成“寂静之声”，也有“沉默之声”的，我认为“沉默之声”更好。歌中唱到“沉默之声”可以进入、触摸、打扰，这似乎有暗物质的味道。不过角色进行了互换，我们主动去接触“沉默”这样的虚无，而这虚无中又带有实质性的东西，那就是情感的纽带。以前的俗语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是古人的见地，一定要拥有直接经验方可采信。现在传播渠道广泛，耳听也能变得实在。只是，我们还是这样的孤单，即便各种信息漫天飘舞，很多时候，这些都与自己无关。而事关自己的信息，总是在毫无知觉中突然降临，似乎冥冥中有天意。李政道先生在研究有关暗物质和暗能量的基础上，提出了我们可能身处多重宇宙的理论。不要以为我们感知不到，就否定“它们”的存在。现实生活，也是一样。

    我把自己触摸不到、感知不到的，也称为“暗物质”。在彼处可能是“光明物质”，而在我处不能捉摸，而成为“暗物质”。生命的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受“暗物质”的影响。大到泰坦尼克号的沉没，小到超市买盐断货。眼之所见是金碧辉煌的宴会船舱，想到的是一包包价廉货实的生活必需品。但是大船最终还是沉了，盐的确也奇货可居了。一时间，当事人会觉得不可思议、莫名其妙，而“暗物质”的那一面，自有其道理，只等时机成熟便“揭秘”。

    眼前没有“光明物质”，事情又会怎样呢？《奇鸟行状录》给出了答案。主人公冈田亨为寻找离家出走的妻子久美子，独坐枯井里冥思苦想“水”、“久美子”，甚至“诺门罕战役”，似乎没有任何进展，人也差点丢了性命。没有谁会料到，就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为冈田打开了另一扇门，使他一步一步逼近阴谋中心。虽然展现于他眼前的可能是长时间禁闭产生的幻觉，但至少也说明了一个道理：即使身处绝境，也有通往希望的渠道。我想，这大概可以归结为“暗物质”的力量。

    “暗物质”无时无刻不在运动。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一种势力，联成网状结构，把所有可能变为实在。我宿舍窗外是一排银杏，当叶子变黄的时候，我才留意它们。气温逐天下降，黄叶由密变稀，最后只剩下黑压压的枝干。而现在，我抬眼望窗外，又是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枯枝残叶好像昨天的事，但改变绝不是一天。看了不少书，经历了许多事，有时躺着躺着，就会否定自己。自己是否当初打着唿哨奔跑在弄堂里的少年？如果返回过去，我是否还会选择走过的道路？连续不断地嫁接记忆，本我已经模糊。“暗物质”渗透到记忆每一个角落。有一段时间，我用一把斧子精心地削减记忆，又用胶水粘贴其他人和事的片段。当我意识到有一只魔手正在指挥我的时候，我猛然停止“人工操作”。自己没有经历的都是精彩的，这就是“暗物质”的“暗示”。

    此时此刻，布满宇宙的暗物质粒子可能正在穿越我的身体。它是如此之轻，以至于几乎没有质量；它又是如此之小，得以在我们所见任何物质内自由进出。我想，既然穿越了，就有可能带走我的信息，随后带进你和他的体内。三十年前，马尔克斯向门多萨谈起《百年孤独》创作经验时，特别提到外祖母对他的影响。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创造出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只是简单地在书里抓住和重复了一个充满了预兆、民间疗法、先兆症状、迷信的世界，也是一个极富特色的拉丁美洲特色的世界，而所有这些已经极其自然地组成了外祖母的日常生活。对她来说，生者与死者之间没有什么明确的界限，她对幼年马尔克斯讲述家中游魂，轻松平常。虽然马尔克斯从未感知那些东西的存在，但是一股强大的力量迫使他为自己童年时代所经受的全部体验寻找一个完美无缺的文学归宿。

    到目前为止，我对“暗物质”的全部认识，可以浓缩在以下这个例子里：一位前苏联老大妈从头到尾抄写《百年孤独》，别人问她为何这样做，她回答：“我想弄清楚到底谁发了狂：作者还是自己，唯一的办法是重新再把这书写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