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蓝调--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我和林寒刚刚到达W城的时候,那里的水和山,鱼与鸟都还沉沉地睡着。一整个城市来迎接我们的,只有凌晨的静谧,和偶尔划破静谧的风声。
我和他两个人慢慢地从车站里走出来,走到街上。我频频地抬头去望那灰色的天。林寒说那是一片陌生的天。我笑他说的好,却不知怎样表达,只好努力从天上看出些赞誉来。结果竟有雪飘了下来,也是陌生的雪。
林寒和我的家乡都是N城。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平凡而忙碌。
仍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林寒的时候,他在公园里陪着一个妇人散步。阳光晴朗,他在那个妇人面前说着话手舞足蹈并不像个成熟的男人。那个妇人却对着他笑得和善又包容。后来我知道那是他的妈妈,他最亲的人。
在我们离开N城之前,林寒失去了他的妈妈。她快要走的那天,我们坐在她床边陪她。她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神一如初见时她对林寒的那般疼爱。于是我知道我们已是一家人了。之后林寒从兜里掏出一枚不知道什么时候买来的戒指,在她面前向我求婚。我笑起来,轻轻地不敢扰了病房的安静。我点点头说好,便听到另外一阵闷闷的笑,然后那笑声渐渐响起来又渐渐弱下去,最后终于成了喘息。我立刻唤了一声妈,听着那喘息缓和下来。我和林寒分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她,直到她慢慢地停了呼吸。林寒阖了她的眼皮,抬头看我,眼圈红红的却坚定地对我说,等丧事办完,我们就离开这里。
连着在灵前守了3夜,我看着林寒明显消瘦下来的脸,很是心疼。第四个早上,他塞给我一张写了满满的纸,说是要在人前读的。我看着他眼睛,悲恸之外还有点点的无措。他问我说是不是这样便可以了,我低头去读才发现他并没有写太多的怀念心痛,只是写了过去,写了未来,还写了Suede的歌词,everything will flow 这样的话。他眼睛仍是红着的,看着我又问了一次可不可以。为难的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他在妈面前的样子,任性却神采飞扬。我说好啊,他终于笑起来。他没问我为什么可以,虽然我们都知道这样写并不好。
出殡的那一天,林寒没有请乐队。夜半的街,四周都还是漆黑一片,昔日里的繁华在完全的黑暗里也变成空旷的寂寥。我闭上眼睛,仿佛置身在荒凉的野外,身边有野草疯狂地蔓延,终于完完全全地包裹住了我,像一个严严实实的茧。长长的送丧的队伍走在街上,除了纷乱的脚步声外,没有人说话。林寒扶着遗像走在队伍的最前,灵车缓缓地开,似乎就要这样驶向无尽头的黑暗中去。我张了张嘴,眼泪却先落下来,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打破这样沉重的寂静。
葬礼过后的第二个星期,我们辞别墓碑下的父母们,相伴上路。林寒的妈妈给我们留了一笔足够我们安逸很久的钱。当火车缓缓驶出站台的时候,我和林寒都没有说话,只望着车窗外我们看了二十多年的景色。那正是要回春的时候,四处渐渐减了萧瑟,多了几分生气。一辆回到N城的火车与我们擦身而过。林寒眼睛亮亮的,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说他在里面看到了我。
我们的离开的第一个年头,去了S城。一个南方的边陲小镇。那里和我们家乡很不一样。没有很寒冷的冬,却有几乎黏稠到有了厚重感的夏。
我和林寒在那里办完了我们的婚礼。没有亲人的见证,我们就去了一所幼儿园。小朋友们扯着我的婚纱喊我姐姐,转过头又喊林寒哥哥,一张张脸上全是未谙世事的单纯的笑。他们吃过我们送的喜糖,跟着几个掩着嘴笑的老师齐声喊祝你们百年好合。我和林寒就在那里拍了我们的婚纱照。背景是秋千架,花花绿绿的地面,阳光正好,我们白色的衣服有一点晃眼。有很多很多的小朋友在我们身前,身边,背后,摆出他们觉得最好看的姿势,对着镜头笑得灿烂。
林寒常常说我们就像沈复和芸娘,相知相惜。我说那么我们去沧浪亭吧,可惜没有人可以送我们一幅月老的图了。林寒看着街头来来往往的人说不如我们去努力工作吧,像他们一样。没过一会儿,他又狡黠地笑起来说,再也不要听房东老太太每次都说我们活得没有意义了,阿祁你看看她每次接过房租的时候,都看着那沓钱露出怀疑的表情。我失笑,说他计较。他便拉着我说你看那些路人,一个个行色匆匆。可是他们有多少人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忙呢,又有多少人在老了以后不会后悔呢。还不如我们呢,走走停停,看我们的电影,听我们的歌,还有画,还有山水,还有诗。
S城就像一首诗。有山水的灵气,有人的感性。林寒喜欢诗人艾吕雅。他时常走着走着就旁若无人地喊,再见,哀愁!你好,哀愁!他也会指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对我说,美丽的脸孔,哀愁。笑颜里都是稚气。
转眼时间过去一年两年。有一天林寒忽然对我说,听说E城今年的花开得别样好看,听说以后每年都会有那样的花,我们走吧。这里的生活太平淡我已经厌倦了。我点点头说好。林寒满足地就要去整理行李,我把阳台上晒干的衣服一件件地收回来,便跑去和他一起收拾起来。
没有去过沧浪亭,后来我问林寒是否可惜。他说,那又怎样,我们并不是沈复陈芸。我没有那么痴,你没有那么憨。不过,他顿了顿,如果我有这样一个机会写这样一本浮生六记,我也会首先记下你,记下我们。我听得心里又是甜蜜又莫名觉得不安。忙叫他别说了。
离开的那天,我们去向房东老太太告别。各种情绪因为掺了离别的气氛而变得柔软。老太太拉着我们的手叫我们照顾好自己,表情关切就像面对就要离家的孩子。我一时有些鼻酸。我们和她合了影,又站在马路边看了会儿来来去去的人和车。然后便坐上了去往E城的火车。
抵达E城的那天,正如林寒讲的那样,那里的花正开得烂漫。
我们在E城的家原本住的是一对老夫妇。就在我们到达不久之前,他们的孩子决定把他们接去外省。所以这里便卖给了我们。
自从拥有了自己的家,我们开始四处闲逛更加随性。仿佛是因为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在身后等着,让人心安。每个晚上我们都歪在沙发上看电影,看别人的悲欢离合,都成为我们的消遣。林寒总说我们最终喜欢的都是我们能够体会最深的。他说的对,所以我们都喜欢大卫芬奇。林寒喜欢《搏击俱乐部》里绝望与希望交织,疼痛与快感纠缠。而我喜欢的是《返老还童》里皮特那一张永远不合时宜的脸。他永远都与时间背道相驰的身体,总让我在叹息之余微微地恐慌。
林寒很喜欢E城的花,常拉了我去看花。他总是时不时地买一大袋子的零食啤酒说要和我去公园。然后我们就背着大包去公园里坐着玩。我们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花的影子落在我们身上,斑斑驳驳的。我就掏出带去的速写本,画林寒喝了酒以后愣愣的样子。我画天空中的云,画花海,画林寒朦胧的眼神。我想起过去在S城里别人嘲笑我们游手好闲,做那么多没有意义的事,挥霍青春挥霍生命。有时候我忍不住怀疑我们是不是在做对的事。可那些时候林寒都醉着,从来没有听到过我的怀疑。
我第一次和他讲我想留下来的那一天,我刚刚发觉了我们拥有了一条新生命。想到林寒的生日就在不久之后,我决定把她当做礼物。那时候已是一年的年底,窗外只剩了光秃秃的枝干,让人只是觉得冷,空荡荡的。我对正拉着我要出门的林寒说,我不走了。林寒看了看我,说,冷的话便在家里吧。我走了。也不知为何,我突然便大声地说了一句我再也不去别的地方了。我一口气说了好多,我说再也不想随心所欲了,说想安安分分地留在这里,说想为了生存奔波成为一个正常人。林寒的脸越来越冷,到最后眼神里却只剩下了不可置信。他问我怎么了。我却仿佛被点燃了什么,我指责他幼稚,指责他不负责任,指责他只顾玩闹。我甚至质问他凭什么说别人会不会后悔,明明他们是对的,我们就是浪费时光,不求上进。我们多么可笑。我最后这样讲,也没有管那一瞬间他的脸上看起来有多么受伤。
我问他是否会和我一起留下来。他却淡淡地笑起来,摆摆手便出门了,头也没有回。
那一天他没有回来。第二天我在餐桌旁坐了一天,不知道该抱什么念想。第三天,我坐在床上,手不自禁地抚上肚子,决定去找他。一打开门才发现他就坐在门外的楼梯上。见我开门,他抬起红红的眼睛看我。我叫他回家,他半晌没有动。又过了好久他犹豫着对我说,阿祁,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们去W城。
在去W城的火车上,我告诉了他我们有了孩子。他伸手去摸我的肚子,笑得很开心。一路上他的话变得格外的多。他说之所以选择W城,是因为那里是他年幼时的梦想。他说到了那里以后就去买个真正算得上家的地方。然后我留在家里,他出去工作。他说如果那是你眼中的生命的意义的话,我们来完成它吧。他没有说那个晚上我的责怪,反而自愿地提了我以为他不可能会答应的事。
那个下了雪的凌晨,我们在路上游荡了许久。又过了几天,我们搬进了新家。
林寒在报纸上勾勾画画很久。最后他听了我的建议去做了一家报社的编辑。自那以后他每天都带着一脸的疲惫回家。我一日日地在家里等他,一个人看曾经两个人看的电影,一个人吃曾经两个人吃的饭,他一日日地从初见时的随性的样子变成如今的成熟,感到分外的满足,像是看见了电影里本杰明巴顿长回了该有的样子。
再次和林寒两个人走在街上,我们融入了这一大片的行色匆匆的面孔。我很心满意足地把头靠在林寒的手臂上,说我们还是走到了这里。林寒在旁边却像是轻轻叹了一声,随后宠溺地笑了笑说你觉得好就好。我告诉他说我才发现,我们曾经错得那么厉害。我不该让你读你写的那篇稿子的,葬礼上不该有everything will flow这样的说法,可那时的我却也任由你任性了。随后我哼起那首歌,“什么也没有失去,什么也没有得到,生命正如一首催眠曲。你知道一切都将流逝,我们都知道一切都将流逝……”林寒没有接话,却转头问我,他说你知道吗,我们到的那一天,是W城十几年来第一次下雪。
我记得N城的雪,N城会下很大的雪。像S城的雨一样大,像E城的花一样铺天盖地。可W城的雪轻飘飘的,仿佛多看一眼就化了。
没想到我们的孩子最终没有降临。我的一次严重的感冒夺去了他的生命。他甚至都还没有长大到足够让我们分辨出性别。我和林寒在房子的院子里垒了个小小的坟埋下了我们原本准备的小小的衣服裤子鞋子。那一天我们都哭了,林寒像个小孩一样固执地不愿回房去睡,陪着那个坟过了一夜。我呆坐在床上,第一次觉得自己手足无措,没有希望。
林寒自那夜以后总是魂不守舍。我看他空洞的眼神,常常莫名地害怕。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劝他,只好时常翻过去的照片和他一起看。他仍是读诗,那一句“我是你路上最后的一个过客/最后的一个春天、最后的一场雪/最后的一次求生的战争……”他说加拉是因为怕了贫穷才离开艾吕雅的。他喃喃地问我,是谁改变一切原本的模样。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子。他难得地没有准时回家,也没有一个电话通知。我越等越急,终于按捺不住心跳出了门。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没有失魂落魄地坐在门口,没有在路上边走边笑,没有坐在开满花的树下喝得醉眼朦胧,没有在办公桌前皱眉思索。只剩屏幕里爱德华诺顿和布拉德皮特纠缠在一起,打得头破血流。哪里都找不到他。终于电话响起来,却不是熟悉的号码。
“林寒的家属么,他醉酒后不慎掉进a河里。被救上来时已经……”我想我应当没有听清那个声音后面说的话。我看到电影里诺顿朝自己的喉咙开了一枪,消失的却是皮特。原来一开始他们就是一个人。原来再怎么改变,诺顿怀念的,都只是原本的自己。
林寒离开了。他们说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无所有了,除了装了林寒骨灰的一个小小盒子,还有院子里那个小小的坟。
我决定回到N城。
坐在回去的火车上,我望见窗外的景。又一个冬天快要过完。我想起沈复在芸娘坟前暗祝“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待家乡信息”。当时林寒说他没有沈复那么痴,我没有芸娘那么憨。可如今剩下的却是我和那沈复一般独自面对着这个世界手足无措。我闭上眼,耳畔全是这几年来时光流逝的声音。林寒是对的,那些自以为不虚度年华的人会后悔的。所以我后悔了。
再睁开眼,车窗外已经纷纷扬扬地下起雪。那雪就像我的记忆,一碰触就会融化成眼泪。
接近站台的时候,一辆火车正要启程。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突然仿佛看见那辆火车里有林寒和我的脸,那时的无忧无虑的脸。我想起那年在火车里林寒笑着信誓旦旦地说看见了我。可那时我竟忘了问他,为什么没有看到他自己。
晚上窝在家里的沙发上,我看了《四个葬礼和一个婚礼》。我把声音调到最大,大到整个房子里只剩下里面的声音,那个声音在念诗。奥登的诗:
他曾是我的北,我的南,我的东,我的西,
是我的工作日和我的星期天
是我的月亮,我的午夜,我的谈话,我的歌
我以为爱可以永远,但我错了
不再需要星星了,把他们都摘掉吧
包起月亮,拆掉太阳
倒掉大海,扫清森林
因为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