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画月光 ,雨落孤灵
云画月光 ,雨落孤灵
潘 越
他是不死的魂灵,生生世世,高声唱着孤寂的歌。
(一)
向日葵盛放的山坡无人问津,花瓣随风,花盘向阳,野蛮生长。
我是梵高,日夜游荡在这寂寥的山冈。
笔下的向日葵生生不息,鲜艳灼目的鹅黄几近疯狂,在微旧褶皱的纸上蔓延。
我的额上沸腾的焦灼在调色盘里滴落成咸涩的汗水,我旋转画笔,把黏稠的色彩涂抹开,毫不费力地将它覆盖在了画纸上。
那是一片金黄的向日葵,它们笔挺坚韧地绿色枝干根植在我温润的心里,下笔时我并没有多想,我仿佛是在画自己,了解得透彻,落笔亦无悔。
明艳的色块,风格陌生,我趔趄着后退了几步,甩落画笔的右手颤栗,像是癲痫病的患者。有些模糊的视线里,充斥着大片大片斑驳的金色光晕,我慢慢舒展开痉挛的嘴角,嗓子挤压出沙哑得有些刺耳的喊叫声。
“这是我!我的向日葵啊!”
我快步走向画室门口,手捧那幅向日葵,脚步因激动而忐忑蹒跚着。
“嘿!伙计们!这是我的杰作!看见了吗?我的杰作啊!”我把那幅油画轻放在提奥和高更面前的木漆圆桌上,用力拍打着桌面,桌脚发出不情愿的压抑尖叫。
我满怀期望地紧视着他们犹疑不停的眼睛,希冀他们的眼神里终能有欣赏的光彩覆在我那张扬的葵花上。
提奥用沉默而怜悯的目光注视着我,喃喃道:“这也许是很好的吧?嗯?亲爱的老伙计,这是很好的吧?”高更满不在乎地把那幅向日葵推远了,傲慢地靠在了那把梨木旧椅上:“亲爱的温森特,你还是放手吧,不会有人买你的那幅俗气的花的。”
我不禁哆嗦起来,抖动着唇,想说些什么,而那微弱的挣扎,却被蜂拥而来的人们的话语淹没了。
“这么浑浊的色块,任何一个初级美术教师都会让你撕毁了重画呢。”“他还说这是杰作呢!天哪,这么奇怪的风格,我可欣赏不了。”“没有人会要你这幅画的,疯子!”
我混沌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颠簸,我在昏暗的灯泡上看到了自己倒映在肮脏玻璃上的面容,乱蓬蓬的红色头发,像一堆污水里的海草,胀得紫黑色的面颊扭曲着,和数月未曾刮的胡子纠缠在一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恐怖地瞪着自己。
是的,活像个疯子。
我抽动着嘴角,痉挛似得笑起来。
我轻轻地卷起那幅被人们的指尖戳得有丝污浊的向日葵,小心收进画筒里,珍重地夹在自已的腋窝下,蹒跚地走进黑暗的画室,反手上了锁。
把所在喧嚣关在门外,我把那幅画重新抽出,悬挂在我雕花的窗棂上。夜色温柔,我的向日葵笑容温柔。
“你说谁才是疯子呢?”我喃喃问它,四周寂静,向日葵沉默不语。
月光如琥珀,把周围的一切封存,时间停格。
终究只剩下了你和我。
我闭上眼,黑暗席卷而来,像蚕丝紧拥着我。
金星坠落,光芒一纵而逝。
熄灭。
(二)
梦醒,已是凌晨,启明星升在半空,快要离去的光芒。
我不是梵高,怀抱着信仰至死不渝。
我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被风裁下,掉落人间。
熟悉的林荫道,我每天抱着作业安静穿过,没有不同,就算闭着眼,也能大步走完。
朋友很多,日复一日地嬉笑打闹,相同的话题,相同的言不及义,连每个人笑起来眼角的弧度都已记得清楚,毫不含糊。
我像是安徒生笔下的小锡兵,每天踢着正步在桌子边沿绕圈圈,跟紧队形,一步也不错。
只是角落里的那颗晶莹的心脏,偶尔会不甘寂寞地小小闪一下光,而很快就被自已忘记,把自已埋进新发的一套试卷里,很久之后疲惫地抬头,看着同桌的空位置发呆。她经常莫名其妙地消失一段时间后又出现,然后很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她去旅行了,然后把自已拍摄下的精美风景一张张罗列在我眼前。这一次,她寄来明信片,卡纸上布达拉宫的白色外墙在拉萨洁净的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好娟秀的字迹生动灵活,宛若蛾蝶,不像我一张张答卷上生硬的笔触,挺尸在苍白的纸上。
她说她是一片羽毛,愿意一辈子在世界各地飘荡,她喜欢这样自由不羇的生活,只是自由二字里全是条条框框,看起来就像个笼子。
班主任走过她空了许久的位子,悲悯而以嫉恶地说:“自毁前程!”
我几乎跳起来和他辩驳。
从同桌相机里那些或广袤苍茫,或清秀娟丽的风景中,我仿佛看到了她心底涌动着的灵魂,那么精致,那么坚定,我不相信拥有这样灵魂的人,会毁掉自已的一生,她会活得很精彩,很动人,像漫天壮美的飞花。
穿越百年岁月,梵高清晰的双眼就在我面前,他眼里跳跃着的火焰,和同桌几乎一模一样。
偏离预定的彗星是一个多么荒唐的笑话,人们愚昧强加的轨道根本无法束缚他们的运转规律。自他们诞生起,就在孤独而又坚定地一直向前飞跃,不因引力改变了最初那颗单纯的心。
我知道这一路会有多么孤独,而我只是讨厌因循守旧、墨守成规的生活,谁能说没人活出不同的精彩。
所以我转头就走,一刻不停留。
我们是梵高。
我们都是不死的梵高,日日夜夜吟诵着孤独的歌。
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