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第11题】“滴答”之后（姜耀东）

“滴答”之后

姜耀东

三四十年代的德清老县城，距城门不远处有一处古老的宅子。半个多世纪的风雨使门窗都有些糟朽了，大门的油漆剥落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有门上的牌匾似乎未被岁月侵蚀，上面写着遒劲的两个大字“蒋家”。斑驳的门后是青砖铺地，院内有笨重的木屋，厚实的墙，还有一群和屋墙一样厚重的蒋家人，他们的先辈曾在京城给王公大臣修过钟表，回到故乡后置下了这处家业。

小县城里并没有多少人有钟表，于是蒋家人只好另谋生计，但修钟表的手艺却未曾失传。蒋昌兴是家中的长子，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了不少父辈的手艺。他对于机械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也继承了家族一脉相承的沉稳品质。所以当同龄人大都义愤填膺地参加各路游行时，他只是窝在房间里听着怀表的滴答声。

这声音能使人的心灵安顿下来，蒋昌兴很享受每一声清脆的“滴答”和滴答之后转瞬即逝的宁静，每当这时他便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然而，如钟表般规律的生活总会走到尽头，也许有一声“滴答”之后便再也没有声响，只剩下无尽的孤独。

日军的铁蹄扫荡了大半个中国，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蒋家在炮火的冲击下支离破碎，就像一只陈旧的钟表被狠狠摔碎，表盘、齿轮、指针散落一地……在生命的威胁下，幸存的蒋家人不得不选择各奔东西。蒋昌兴是其中的一员，父亲生前让他逃到杭州投奔一位亲戚，但这根脆弱的纽带不知何时别已经被战火烧断了。

蒋昌兴举目四望，无依无靠，一直陪伴他的或许只有胸前的那块怀表了，肉身是漂泊的，但心灵却能在“滴答”声中安顿。他决定靠自己的双手混口饭吃，于是在杭城找了一位师傅。只有发誓学成后另立门户，师傅才肯让他跟着学修各类钟表。他悟性高，又有基础，学得当然很快，没过两年便到了可以出师的程度。师傅当然不会过多挽留，在让蒋昌兴磕了三个响头之后便放他离去了，就像蒲公英任凭种子随风飘泊。

大概是四四年的冬天吧，年轻的蒋昌兴在杭城的边缘开了一家钟表铺。那时的杭城还在飘着雪，初生的雪花义无反顾地奔向这片被战火烤的炙热的土地。在带着硝烟味的冰冷空气中，蒋昌兴的生活又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离开师傅单干的日子不好过，但蒋昌兴对于接手的每一块表都会认真对待，年轻的他从没学过弄虚作假。因为厌恶城中的喧嚣和各种突如其来的打扰，蒋昌兴的白天多是在打盹中度过的。当夜色笼罩了整座城市，他的工作才开始。修表需要一个极安静的环境，而夜晚的孤独对他来说正合适。每天晚上，他都在孤独的陪伴下令一块块表起死回生。当合上表盖之后，钟表发出的“滴答”声就是对他的最好嘉奖。

这个年轻人想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挚爱的钟表，即使心灵将被丢入无尽的孤独也无怨无悔。他那时坚信，只要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胸前的怀表便会一直“滴答”作响。这个信念伴随着蒋昌兴走过风云激荡的二十年。已过不惑之年的他被孤独打磨得更加沉稳老练，然而却依旧难免在生活面前折戟。

文化大革命开始，蒋昌兴万万没想到，曾经引以为傲的家族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会成为自己最大的拖累。他莫名奇妙地被指出家族成分有问题，来不及辩解，钟表铺便被两个兵砸得一团糟，连胸前的怀表也被收走了。看着他们在自己守了二十多年的铺子上大肆破坏，沉稳了半辈子的蒋昌兴只觉得胸口有团火在腾腾地烧着，躁热中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愤怒……

那可能是蒋昌兴一生中唯一一次动手打人，战绩当然不够出彩，但付出的代价却是巨大的。他从此便成了“反革命”——那个往日他想都不敢想的罪名，就这样安在了他的头上。这顶帽子在他的头上扣了十年。十年里，曾经灵巧无比的双手只能每天用来放牛、种地。心脏仍在跳动，却再也听不见“滴答”声，取而代之的是队里的哨声，告诉大家何时进食、何时睡觉，粗暴地就像对待一群牲口。

蒋昌兴那时候最爱的就是下雨，杭州一年中难得的几次暴雨使生产难以进行，也给这个被生活牢牢锁住的人一点喘息的机会。他躲在茅草棚中，听雨滴落下发出“滴答”的声响，尽管与记忆深处的“滴答”声相差甚远，但多少也能从这可怜的替代品中找到些许慰藉。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有些人实在熬不住便以各种方式离去了。对于这些，蒋昌兴只能报以叹息。在他看来，中国就像一块钟表，“滴答”之后总会有那令人难熬的沉寂，但只要钟表还没有彻底报废，那么一切的黑暗都会随着下一声“滴答”的到来而烟消云散。

历史证明他是对的。中国在坎坷过后终于步入正轨，蒋昌兴也带着日渐增多的白发重新拾起了曾经的手艺。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与伟大无缘，但只是想把十年前的信念接下去，同时接下的还有十年前的孤独。远离了集体生活，他终于可以像以前一样在黑夜中与孤独相伴。

他的店铺在原来的位置重新开张，还找了伙计。经济的快速发展使他的生意好了很多，他终于不再需要为生活愁破脑袋，于是便每天将自己关在屋中修理着各种钟表。

如果蒋昌兴的一生在这样平静的生活中画上了句号，那么他也会欣然接受的，因为在那个年代修钟表还是一门让人羡慕的俏手艺，就算有一天离去了，他所热爱的事业也会有人接下。但这个社会是会变的，生活总是能在钟表永远不变的“滴答”声中玩出千百种花样。在物质的诱惑下，前面成了许多年轻人的第一选择，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时，蒋昌兴才发现自己的手艺竟然后继无人。

社会快速发展的背后，总是有太多的无奈与叹息，蒋昌兴看得太多，早已看淡。唯一令他难以释怀的就是家族手艺即将失传，一生孤独，了无牵挂，到最后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父辈将他取名昌兴，现在恐怕要失望了。

手艺人作为一个在中国生存了数千年的群体，在信息时代大背景下竟然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生存的威胁下，手艺人各有各的选择。有少数可以称得上伟大的手艺人早已将产业发

展到一定规模，自然不必担心手艺失传。剩下的也正以各种方式渴望找到传人。对于这一切，蒋昌兴却显得有些淡然了。他知道自己谈不上伟大，却又偏爱孤独，或许是该被淘汰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将店中的伙计都辞退了，独自一人守在简陋的店中，等待着顾客或是死亡……

二十一世纪的第八个年头快要结束时，杭城飘起了难得一见的大雪。鹅毛般的雪花结伴从空中飘下，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梦幻中。此时的杭城就像一条雪白的舞裙，容不下一丝污渍。城市边缘的一家钟表铺内，一位老人靠在椅子上低沉地喘息着，就像一只即将告别历史舞台的钟表用腐朽的指针发出最后的“滴答”。

终于有一声“滴答”过后，再无声响。寂静之中也再无孤独……

作者姓名：姜耀东

学校：浙江省龙游中学

年级：高二

班级：1班

指导老师：吴惠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