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11 孤者为王,独者无双 辛颖
孤者为王,独者无双
妈妈又用那种眼神看我了,怜悯,哀伤,不知所措,像看着一颗鸡蛋逐渐发臭最后被苍蝇分而食之的样子。她张着嘴,看嘴型我知道她是想唤我的名字,用一种凄惨无可奈何的语调,汇聚了春夏之交所有潮湿的水汽。
我把她从门框下推出去,一把甩上房门。在门即将关上的时候,我看到她半张的嘴里逸出一声叹息,砸得我脑袋疼。
我挪回床边,从床下掏出一个黑布袋子。袋口用草绿色粗麻绳紧束。我胡乱扯开袋口,把里面东西倒在床上。是一沓画纸。空白的,只勾勒线条的,色彩涂到一半的,以及大大小小的成稿。哗啦啦落下来,翻飞间闪烁出麝凤蝶翅上幽深的光晕。
有一张画落在床外,划出一个“之”字形后落在我脚边。是《缥绮》。
纸上是大块大块黑灰的色彩,中间一个人赤裸上身,头部被一快黑色水滴盖住,双手向前伸,十指弯曲,掌间有一块小小的白色纸片,一条黄线从头颅穿过,画面上方是个黑色的半圆。毫无意义是吗,因为你看不到这张纸背后明亮的另一个世界。多么美丽的景色,我把它命名为《缥绮》。
我还记得妈妈第一次看到它,眼神惊恐得如同一滩即将消融的积雪。跟外头那些人一样。那些人仿佛是碎嘴的老鼠化身,永远窸窸窣窣嚼舌根。我不听也知道他们在嚼些什么
——你看,那家孩子就是个怪物,成天不出门。
——可不是么,听说精神不正常的,啧啧……
妈妈扯起一个牵强的笑容,问我,这幅画画的是什么。嗤——,我在心里笑着对她摇摇头——这些人真是没救了,这么漂亮的画他们都欣赏不了。
Adam,你说是吧?Adam是《缥绮》的父亲,只世上大概只有我才能读懂他的曼妙之处了吧。
然而此刻,《缥绮》和另外的画稿就躺在我边上,我却看见稿纸上那些精致的人、美丽的色彩全都浮起来,跨过我头顶,焦急地穿过窗帘,飞出窗户,飞越阳台,在外头刺眼的阳光下,“哗”以下蒸腾了,只留下一些细碎的粉末落在阳台护栏上,亮闪闪的,像麝凤蝶翅上幽深的鳞片。
你们,你们要去哪儿?
你们也觉得我是个怪物吗?
你们不要我了吗?
你们等等我啊!
我踉跄着拨开阳台门,爬上狭窄的护栏。
没有《缥绮》,什么都没有!我觉得无比恐慌,窒息感从四处涌来,裹得我浑身难受。那么,跳下去吧,跳下去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没有恐惧,没有慌张,,没有哀伤怜悯的目光,没有冰凉黏腻的窃窃私语。
这个奇妙的想法让我安定下来。我现在在三楼,十几米的高度,如果姿势调整得好,应该连呻吟的机会都没有,这样最好了,一点都不麻烦。
我试着在狭窄的栏杆上调整方向。我准备倒下去了。
但我看见了Adam。
那些刚刚从画上逃走的人物、色彩、线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聚在我前方,一团诡谲的混沌。
我没见过Adam。他清癯还是臃肿?英俊还是丑陋?我不知道。但我异常清明地知道,面前的色块线条,它们是Adam,一个远在大洋彼岸,我只知其名字的男人。
他好像在冲我笑,笑得像妈妈虔心供奉的玉菩萨,笑得我牙齿打颤。
然后我看见他跟我说,别跳。
——别跳。嘴型大的夸张。
为什么我能看见他?
也许他们没错啊,我就是个怪物。
Adam的嘴仍旧一张一闭——别跳——别跳。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极其突兀,妈妈的惊呼声惊散了Adam。我扭过头,她声音里的慌张和毫不掩饰的绝望兜头向我淋下来。
她局促在门口,盯着我,想冲过来又不敢,前进一步后退两步。她杂乱的脚步让我觉得很好笑。于是我就真的笑了出来,笑到歪着身子跌落在阳台上。
伴随着落地一声闷响,我被妈妈圈进她怀里。颤抖的手臂紧紧箍住我后背。
我比她高了大半个头,肩窝恰好抵住她眉眼部分。她一叠声重复,你别吓我你别吓我你别吓我……肩头处有一点点潮湿。她很快止住了啜泣,只有肩膀微微耸动。
我莫名其妙想起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在清凉如绿茶汤般的阳光下,抱着一个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但那个男人皱眉将她推到在地。从那以后,屋里就只有她和我,以及一尊玉菩萨。
我垂在身侧的手勾起手指,抬起来一点,又放下,又抬起来,把她轻轻推开了。
我跟她说,新西兰。她眨着石榴子般微红色泽的眼眸说,妈妈陪你去。
一个礼拜后,我坐在飞往大洋彼岸的飞机上。
飞机在平流层飞行得稳妥安然,机舱外是大团大团连绵铺陈的绵柔白云。我侧身盯着那些水汽团,似乎它们都是Adam。
妈妈小心地靠过来,问我,你要不要睡会儿?要不要喝果汁?她手掌悄悄覆上我的手背。我蜷缩起手指,没有挣脱。她似乎很欣喜,又问,怎么想去新西兰呢?
为什么去新西兰?
大概是我听到了Adam的声音。我想见他。
我没去拥挤的城市,借助在一个小小的农庄里。
农庄里有大片牧草。九月份正好是南半球春天,有温暖湿润的风四处游荡。我躺在草丛里,被风熏得昏昏欲睡。
我想象着那些色彩和线条再次忽然出现,告诉我Adam在哪儿。全世界唯一懂他的我会在那儿和他见面,探讨《缥绮》的曼妙之处。
我没等来Adam的邀请,却受到了他的死讯。
他死在一片草丛里,直到一周后才被发现。
我躺在牧草间,鼻腔里充斥着植物生长的青涩气味,草尖拂过我的脸,有些痒。我听到脑袋里似乎有个气泡“啵”一声破了,有什么通过我张开的口腔飞走了。
我以为我会悲伤的,画出《缥绮》那么美一幅画的人啊。
然而我没有。
我只是爬起来,掸掉身上的草屑。找到正在跟农场女主人比划手势的妈妈:“妈,我们回去吧。”话出口,我和她都有些愣。我似乎,很久没叫过“妈妈”了,甚至很久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了。
经过十几个小时飞行,我重新站在了家门口。这儿里Adam有几万公里的距离。
很多邻居从窗户里探出头看我,那些目光黏在我身上,很不舒服。我努力朝他们微笑,小声说“你们好”。他们脸上的表情像朝霞颜色一样迅速变换。最后大多也冲我笑,笑得温和且宽容。
画稿仍然散落在床上、地板上,让我恍惚以为新西兰之行不过是一场触觉逼真的梦。
当我再次看到《缥绮》,我只能看到意义不明的线条、性别不明的人体和大面积阴暗的色彩。强烈的晕眩感从《缥绮》里传到我身上。
Adam走了,《缥绮》也走了,他们都走了。
Adam去了他该去的地方,我也要回到我来时的地方了。
我走到窗前,扯开厚重的窗帘。屋外的阳光宣泄进来,是麝凤蝶翅反面鲜亮的红色。
再见。Adam。
注:1991年出生于新西兰的华裔画家Adam Tan,
长期患有精神疾病,
从医院“出逃”一周后被发现躺在公园草丛中,
确认死亡,
年仅23岁。
作者姓名:辛颖
学校:浙江省萧山中学
年级:高二
班级:10班
指导老师:柯红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