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1日下午3:37--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我的孩子们不见了。
我在学校里不停地游走,教室,小操场,他们爱做游戏的那棵大槐树。一边走一边呼喊:“大娃,阿强,小梅,美美——”
一片静默。
“大娃,阿强,小梅,美美!”
还是一片静默。
喊哑了,走累了,我靠在大槐树下。
我来这里支教已经三年了,这座叫向阳小学的小学校里,有一群向日葵般的孩子(他们听到这比喻后,把我比作他们的太阳:他们总是随着我的移动,转动他们的小脸)。他们的笑容如此动人。
而现在,他们不见了。
而且,不见很久了。
我已经忘了我找了多久。时间的流逝显得如此荒谬,明明觉得找了很久很久,目之所见却仍是一个有着寡淡阳光的下午。似乎我上一刻的寻找只是一个梦,而此刻的我也未必是真实。
站起来,默默走回我简陋的宿舍,寡淡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印在并不平坦的泥地上。如果在影子和脚的连接处剪短,影子会站起来和我说话吗?影子是否会知道些什么呢?我想我是被长久的静默折磨得要疯了吧。哦,也许客观来说并不是很久。
不怎么安稳地睡了一觉,醒来后一切照旧。太阳低低地悬在天上,散发着稀薄的琥珀色的光,让人担心它下一秒会不会支持不住,坠落。我坐在门口,怔怔地看着破旧的学校大门。那个写着“向阳小学”的木牌,是我写了让大娃帮我挂的。他就是个在树上跳来跳去的小猴子,带着巨大的木牌在梯上游刃有余。一个飞身下来,表演似的。那天我们挂了两个,里外各一个,成绩不算好的大娃在那天俨然成了小英雄。
总感觉我忘了什么。
要去他们家里找找吗?抱着膝盖,我看着大门,发现自己提不起热情和力量走出去。也许是害怕吧,害怕面对更多的失落。
也许今天是星期天,而我记错了?可平时的星期天,总会有孩子来和我聊天,或听我讲故事,偶尔也会带我加入他们的课余生活,在野外闹腾。他们的另一个老师王嫣开玩笑说其实我本质就是个小孩子,不小心长成大人的模样了。
对了,王嫣,王嫣呢?
一只手搭上我的肩。
我惊得一下子跳起来。
“王嫣!”
“露露,怎么是你。”她的身躯微微颤抖,瞪着眼睛,脸色有点苍白。
“什么叫怎么是我,你去干嘛了?”
“啊,我。哦,我刚才去上厕所了。”她的脸真的苍白。
“怎么了?肚子不舒服么?”我想去扶她,她却惊恐地避开:“没,没事。”
看到王嫣我安心了些,但失落感仍无法消散。坐回去,把头埋在臂弯里。王嫣犹豫了一会儿,在我身边坐下来。我没抬头,却总感觉她在不停地看我。
“王嫣,”沉默了半晌,我闷闷地开口:“小家伙们今天不来上课么?”
“没来么?哦,好像吧。”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我忍不住抬头看她,“王嫣,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呀。”她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她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快速地说:“我有点累了。”
“你看起来好奇怪。”我转回来看着大门,“向阳小学”的木牌静静守在那里。“算了,我也很奇怪,小家伙们没来我跟丢了什么似的,总觉得他们应该来的。王嫣,我喊了好久都没人应。我觉得我找了很久,可是你看天都还没黑呢。天一直都这个样子,天怎么会有错呢?你说我是不是生病了,出现了幻觉?”
她犹豫一下,伸手抱住我。她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亦环住她的脖颈。突然有点想哭,仿佛为了这样的依偎,我已足足等了一个世纪。
“王嫣,我有点害怕。”印象中漫长得近乎永恒的寻找,让我几乎以为自己会像宿命制约般一直寻找,呼喊下去,化成某个有着寡淡阳光的下午里的幽灵。我闭着眼睛呓语:“我害怕,突然这么空。”
王嫣的身躯又有微微的颤抖。我听到她的声音,“我也怕,我从未见过,这么……空。”
我们就这么相互依偎,就像从前的很多次一样。
小学时我们被恶意地孤立;高中时她躲避父母的争吵跑到我家来;大学时我们都失恋了;后来我们又对城市失望,决定一起去支教。有多少次这样的靠近,我记不清了。
王嫣回自己宿舍了,她说给我弄点东西吃。虽然我不饿。
我坐着继续回想。来到这里我心里莫名踏实了许多,整天只要将我知道的慢慢教授给那些孩子们。他们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得让人惊喜。不用忍受都市里躁动的热浪,不用担心必须要看着几乎把人闪瞎的车灯,不用害怕会看到一张张皱着眉头嘴角下陷的的脸,不用去想外面的世界会把自己弄得灰扑扑的,再挣扎也无法脱离的一股灰尘味儿。不用怕,都不用怕。我要想的,只是明天给他们讲什么,或者儿童节安排些什么活动。
对啦,儿童节,好像很快就是了。今天几号来着?我站起来走向王嫣的房间,她有收集当日报纸的习惯。
房间里空无一人,她可能打水去了吧。地上的一个盒子里装着一叠报纸,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正要看日期时,一阵风突然吹过来,翻开桌上的一个本子。本子里飞出一个东西,我赶紧抓住。
一则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小小的纸片看起来旧旧的。
“本报讯,5月31日下午3:37,我县东部发生5.0级地震,坼州市青甸乡双跶村某希望小学教学楼垮塌,其余并无较大损失……该希望小学的一名女教师组织学生离开教室,自己却被埋在废墟之下……学校教学楼系危楼,有关部门十分重视,重建校园的工作将很快展开……”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再看刚才拿起来的报纸,上面的日期是5月31日,不过,年份不一样了。
一年之差。
我用颤抖的手把纸条夹回本子,眼前又掠过“经抢救无效死亡”“学生泣不成声”等字样。我翻了翻那个本子,王嫣的日记。
……
那阵该死的风越吹越大,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掉下来。
我只是一个不愿离去的魂灵,因一念执着,将自己定格在有着寡淡阳光的下午3:37,在小小的校园里不停地游荡,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只因放不下,放不下孩子们向日葵般的脸,放不下心中美丽的一切。执着呵,再执着又能怎样呢?我注定远离,不可强求。
王嫣进来,看见我泪流满面地站在那里。无言相对了很久,我说:“我要走了。”
她说:“嗯。”
我说:“你是第一个看到我的,真好。”
她的眼睛开始泛光,她说:“是啊,真好。”
我说:“对不起。”
她的眼泪下来了。
王嫣擦了擦眼睛,一手拉着我的胳膊,一手搭着我另一边的肩膀,搂着我慢慢走出去。刚才的那阵风似乎吹散了一些东西,我终于看见了,崭新的校舍,玩耍的孩童,依然繁茂的大槐树。王嫣说今天是新校舍落成第一天。
我们慢慢走着。
小猴子一样的大娃,曾被我训过。
学习很认真的阿强,时不时给我提些新鲜的菜蔬来,总是羞涩地扔下就跑。
眼神明亮的小梅,是个很有活力的女孩子。
有着小虎牙的美美,漂亮得像朵小雏菊
这些孩子们,曾让我感受生命的美好。
而现在,我要走了。
有孩子在身后叫起来:“王老师,你要去干什么?这个姐姐是谁?”王嫣回头笑着说:“这是老师的一个朋友,老师要送她回家。你们接着玩吧。”她转回头,在我耳边说:“别回头好吗?真的,别回头。”我拼命点头,泪如雨下。
终是到了校门口,“向阳小学”的牌子没有被扔掉。我紧紧抱了抱王嫣,她给我一个浸在泪水中的微笑,真漂亮。
我还是忍不住回头,孩子们边跑边闹边笑,仿佛世上从不曾有任何苦痛。我站在我最好的朋友身边,寡淡的阳光把我俩的影子拉得老长。而我的影子,越来越淡,直至消失。
大娃,阿强,小梅,美美,还有好多可爱的孩子们。
我不再那么执著顽抗,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也不会再呼喊了,别害怕。我将在永恒的黑暗中,陪伴你们。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