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校
尖刀般的月亮光,穿过楼与楼之间的缝隙,照在一个垃圾桶上。垃圾桶上蹲着一只黑猫,它正用警惕的眼光望着我。我对着那只以为我对它不怀好意,要抢它的鱼骨头的愣头青傻子似的笑了。
“嘿,伙计,放心吃。”我指了指对面的亮着的商店,“喏,我只是路过,到那里买包烟而已。”猫儿却吓的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好像即将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一样。
是的,它即将发生了。我的嘴角在暗中微微翘起。我盯着商店,似乎饿狼发现了迷失了路的小羊羔。嘿,它就是我的小羊羔,跑不掉的了。
路上已经没了行人的踪影。我走过马路,竟然没有一辆汽车呼啸经过。夜风拂过,笼在阴影里的树在瑟瑟抖动。
22:59:01,我掏出口袋里的电子表。
我看见明亮的商店里坐着一位打着瞌睡的收银员。灯光照在商品上,反射出明亮的光。我站在店门口,手放在口袋里。大衣左边口袋里放着几个硬币,哗啦哗啦的叮当响,还有钥匙和打火机。大衣右边放着一把折叠式的刀,锋利的刀尖也许比我更渴望热乎的血液和颤栗的喘息。
23:00:00,店里的挂钟正对着我。
收银员换了一个睡觉的姿势,鼾声震天。隐匿在黑暗中的我推开门,垮了进去。他没有醒。我看见他脸左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奶奶告诉我,这样的人是要发大财的。我笑了。我利索地用刀插进他脖子上的气管,睡梦中的他来不及呼叫,挣扎了几下。我摁住他的肩膀,轻松地像坐在西餐厅里切开面前带血丝的牛排一样切开动脉,血液像小喷泉一样汩汩出来。灼烈而醇正的血腥味,弥漫四周。我享受似的深呼了一口气,三年没杀人了,手都生了。于是,我傻子似的笑了。
在货架上,我顺手带了一包烟。抬起头,我望了望左上角已被打得粉碎的监控器,迈出大门。
拿出手表,23:02:44。
“2分44秒,慢了点呵。”墙脚居然靠着一个人,他应该是目睹了全过程的了。没有光,我也看得出他讽刺的嘴脸。
“A035,你不要得意的太早了。”我用干布抹拭了刀,走向他。
“跟踪我么?”我凑过去问道。“你也是榜单上的人吧?小心被抓了去。”我讽刺道。
“小丑,你不怕吗?”他知道被抓回去的后果。
说实话,我真没怕过那些小警察。在我眼里,他们就是些小蚂蚁。所以对于A035这小白痴,我有权保持沉默。
A035是我唯一一次蹲监狱时隔壁的室友。那次我掉以轻心,所以被几百把警察围在休斯顿的一个小巷子里。一个耀武扬威的大鼻子拿着大话筒,神气十足地大叫到:“A034,你已经被包围了!快点出来,不然我们要开枪了!”哦,是的。他身后确实是一大坨全身武装的警察。他们摆足架势,眼神又激动又畏惧,好像我是长着几百条手腿,手和腿上全长着刚毛,青面獠牙,看了会做噩梦的怪物。我戴着小丑的搞怪面具,双手举起,慢慢走了出来。我把枪也扔了。很快,他们把我直接送到了监狱了。黑洞洞的监狱里面还好还有一张床。这时,我遇到了A035。有一天,我和他越狱出去,轻而易举。嘿,那些笨警察。
“你去哪里呢?”他又问。他穿着一条宽大的白色的风衣,风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是不是像一阵风呢?我弯着脑袋想。一起三年,我却没有摸清风的底细,哎,我小丑的名号,真是对不起了。没关系,风是没什么危险性的,不管他。
“去学校。”我指了指对面不远处的学校,想都没想,嘴里蹦出一个词,“找人。”恩,找人。
23:30:00,学校。
没有人,学生都已经睡了。
这所学校,以前我在这里上过三年。今天我只是来看看,来寻寻,其实是漫无目的的。记得以前,这学校还没那么大,近几些年是扩建了些。在黑暗中,我也看得出新建的教学楼趾高气扬,独占鳌头。而我以前的宿舍已经改成了放杂七杂八东西的储物室。我想起了以前的那个教导主任,是一个肥肥的老婆子。她习惯性老喘气,好像黑框的眼镜沉重到要她的鼻子使出吃奶的劲来背似的。鼻子是塌的。遇到她,我们很恭敬地叫,教导主任好,今天您又来微服私访来了。我们背后都叫她老肥婆。我突然想念起来了,她到底还在不在呢?哎,那么多年了,应该是不在了。于是我先走向了教学楼。
只有风跟在我后面,夜风吹过,冷飕飕的,魑魅魍魉栖匿在教学楼周围。白色的风衣,像无常的拂尘,飘忽不定。好像风再猛一吹,他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23:32:00,电子表。
他真的消失了,就在我转过头去时,只看见夜风吹过楼梯边的窗台,窗台上放着一个空了的饮料瓶。
这傻×。我诅骂道。
螺旋状的楼梯,像是梦里见到的,扭曲折转。
在四楼,烟瘾犯了,我走进一个厕所。我习惯在厕所里抽烟。我蹲在最靠后的格子里抽烟,蓝莹莹的烟火袅袅地升腾,烟草的味道弄得我的脑子痒痒的。现在我的左边是一面油漆斑驳的墙面,上面剩余了一些可疑的凝固了的东西。我饶有兴趣地猜想这是一个调皮的学生用一泡尿的时间完成的杰作,他完了后,还抖了抖画笔,得意地走了。我低头寻找,蓝白相间的瓷砖却被拖得干干净净,只有我的脚印,左二右三。
我起身,响亮地往里面吐了一口痰,离开。厕所门砰的一声夜半惊魂似的在楼道里尖叫。走出来,和一个急匆匆过去的学生撞了个满怀。我小丑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还是吓了一跳。快十二点了,哪来的学生啊?同样的,那学生虽然戴着眼镜,但我还是能看出他战栗的眼神,仿佛老鼠遇到了猫。
眼镜学生乘我出神之际,正要走,却被我一把抓住。既然已经杀过人了,再杀一个也不怕有太大的事,反正看他也不过是应试教育的牺牲品。
我捂住他的口,拖到刚刚抽过烟的厕所里。拿起刀,刺了进去。他一声不吭地尿湿了,又一声不吭地和死神走了。他这种感觉,真的就像矮脚狗尿湿了他的裤子令人浑身不舒服。血溅开在墙上,覆在那些可疑的凝固了的东西。我把他的头放在马桶里,扬长而去。
长长的走廊,好像是没了尽头。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里面的椅子桌子,还有一叠叠厚厚的书本作业本草稿本,没关上的铅笔盒里面露出几只铅笔,几只水笔,几只圆珠笔。
五楼的第三个教室门居然是虚掩着的,里面透出一些黯淡的光,是手机屏幕的光,有人。我推开门,居然发现是一个女学生正在玩手机,右边一对男女正拥在一起卿卿我我,似乎到达了忘我的境界。没有一个人发现我已经走了进来,手里面拿着一把还热乎着的红刀子。
那男的挨了我一刀,两个女的吓的窝在一团。最后我放了她们。
可是奇怪的是,他们像一阵风消失在我的眼前。
这时候我发现,后面座位上坐着三三两两的学生,有的正在看书,有的正在喝水,有的正在写字。刚才是没有的,哪儿冒出来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走廊上的学生开始多了起来,他们抱着书。
晚自习的铃声响了。同学们都一一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仿佛拿着刀的我是空气。若来下个定义,现在我看到的才是真的话,那么前面的也不用去管他了。刀尖上真真实实淌着血。
两个女生靠在门旁,还在一脸崇拜一脸激动的说着娱乐圈里的八卦和她们喜欢的男明星,最后却因为喜欢的男明星不同争吵起来,张牙舞爪地要把对方吞了似的。男生们拿着扫把在课桌与课桌之间跑动大叫,尘土飞扬。
我离开教室。我看见教室的门上长着一棵奇怪的花,像一只烂了的癞蛤蟆。天上正好飞过一只猫头鹰,他有着蓝色的诡异的眼睛。
我下了楼,本来只有五楼的教学楼,我却走的很吃力,似乎这鬼楼梯是无尽的,一层下去还是同样一层,每一层教室里都有学生,他们在晚自习。楼梯边的灯亮着,像是睡昏了头,暗淡的照着一层层棺材似的台阶。这使得我看得清那些楼层的模样。新教学楼其实也不怎么样,墙角里堆满了垃圾,各色各样的垃圾,发散出一个发霉的味道。苍蝇蚊子飞落停留,又成群的嗡嗡起舞。要是有一把手枪在身边,我很乐意打爆它们的头,像开花一样让它们每个头都尝尝。窗上积着一层灰,窗的把手坏了,一个空了的饮料瓶放在上面,显得很孤立。楼梯的扶手上更是脏,像是久年失修的老房子,岌岌可危。
我发现,窗似乎很大,大到这面墙可以不要,就单单一扇窗。望出去,操场上黑蒙蒙的,看不清楚。到操场上去逛逛,这里简直使我透不过气来,我对自己说。
走出教学楼,摸了摸口袋,电子表不翼而飞了。现在到底几点了,似乎一下子也无法考证了。我走在林荫小道上,两旁的大树很大,比我在这读书时整整大了几十大圈,伸出的无数条臂膀似乎要遮住着小小的天空。
到操场上时,发现草地上其实是有人的,人不多,十几个,在踢足球。你踢给我,我踢给他,他踢给你。看见我来,便叫我和他们一起。我有礼貌的回答:“谢谢,不了。”继续绕着操场走。旁边走来一棵小树,我停下脚步,它也停下了。就它没长,和我以前看到的一样它是我种的。可是好像被损坏的挺严重的,我从它断了好几根树枝上推断到。
这里,我记起来了。这里我曾也像今天那样绕着走,看到过一元钱,它无端端地躺在地上。那时候我蹲下来想:这是谁的一元钱,我在这里等失主回来。最后我蹲在地上蹲了半个小时,还是有一个当时在操场上踢球的高年级帮我结束了这段现在看来极其尴尬的事情。他是一直在操场上踢球的。他走过来,用自己觉得很幽默的口气说,大便呢?手纸带了没?旁边一大帮人夹杂着我们班的同学,集体哄笑起了,像重重的潮水涌向我的眼睛。那高年级的嗓音真像一只令人恶心的公鸭子,呱呱聒噪不停。那时的我便逃开了,离开这个重灾区。我听到,那个高年级立刻变成了母鸭子,呱呱地说这一元钱是他掉的。
现在要是有人这么跟我说话,我保证,死神就坐在门槛上,等收他的魂灵。
我继续走,走了几圈,我忘记了。应该是很多很多圈,像是钟表上面疾走的秒针。看着圆形的操场,似乎还能听到滴答滴答声。我倒希望一直走下去,没人来管我。
突然前面走来一个黑影。和我同速度,慢吞吞地走过来。谁呢?让我想想,想不起来,我当然想不起来。我看到一个小丑。他没戴小丑的搞怪面具,我就觉得他是个小丑,因为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他毫无表情,我却表情生动。擦肩而过,他就像一棵树一样,也不转过来好奇的看看和他一样的我。等我转过去,他却像一阵风一样,不见了。
操场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散去了,天还是黑的天,我却感觉是一场梦,还娘们一样的感伤。这不是我小丑的风格。走吧。
走吧。其实可以干脆说溜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因为我几十年在江湖硬是混出来的直觉告诉我,有人。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而且我没带枪,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呢。
很快,我安全地走出了校门,在校园里他们是不可能动手的。我利用暗处的角落,密密的树林,在黑暗处乱窜。顺着风声,我的耳朵告诉我来了一大帮警察。又是警察!
前面是有一家浴室,看得出,还没有关门估计还在营业,外面停着三三两两的汽车。我乘服务员不注意,跟着一个醉醺醺的汉子混了进去。我换了衣服,拿了一副眼镜带上,托这眼镜主人的福,度数不是很高,和我差不多。走向二楼,楼梯间,贴着些镜子,是用来给浴客们照的。我看到我不三不四的样子,我笑起来。小丑,你也有今天,被几个小警察追的满街跑。
不管了,先上去。我挑了一个角落里的沙发。服务员殷勤地端来一杯茶,问我要不要敲腿。这个女服务员态度很好,嘴也很甜。我狂风般吹过的心情平复下来,我对她笑了笑说,不用。一个人躺在沙发上观察四周的情况,如果情况有变,我会第一时间内从右边的楼梯下,虽然下面是女浴室。每个沙发都是用隔板隔开的,当然也有双人座的。灯光打得很暗,斜溜下一道暗红,像是凝结已久的血液。
可是我又感到非常的烦躁不安。邻座躺着一个大汉,他在睡觉,鼾声像一阵阵的令人生厌的虫子在我头上飞来又飞去,还恋恋不舍。后座有一对男女,他们正在说情话,虽然说的很轻,但我觉得那个男的就是欠揍。接着,他们开始KISS,这声音彻底把我惹恼了。这是我小丑混江湖重来没有的事。我探过去,幸亏是一个瘦弱的男子,像一根面条一样瘫在那女人怀里。我拍了他一个耳光,亮出刀子,我说,兄弟,你轻点不行,找打么?他吓的都愣住了,在我看来是这么一回事。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的,那男的大叫起来,好像我抢了他的东西。
“这是我的眼镜!”他叫到。
“……”
我一拳把他揍倒,好像要把埃菲尔铁塔揍倒一样用力,他飞了出去。
我立刻逃走了。
出了浴室,外面一阵凉风把我吹醒了,我往前跑。
前面居然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巷子,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是不存在的。算了,进去吧。里面的建筑最高的也就只有不远处的一座两层楼的办公楼,另外也只有平房,像是七八十年代的老屋子。走近它们,像是走进了黑白的默片,下着雨。前面飘着一个白色的气球,一个小孩牵着它,蹦蹦跳跳,天真烂漫的样子。气球像是自己最心爱的玩具。
我往前跑,却跑不到他身边,他只是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他弯进了一个转角,不见了,怎么找也不见了。办公楼还在前面,我想只要跑到那个办公楼,似乎可以出这个巷子,警察也不会抓住我了。
我向左绕了一个弯,又是一些老房子,似乎和前面的一模一样。墙角长这些灰色的植物,我只能认出一种,那是狗脊,小小的叶子,生命力极强。小的时候极多,它们摇曳在每个墙上。
办公楼还是在前面。这使我非常怀疑我是不是看错了,它确实就在不远处。
天边月光光。
我是出来了,折腾了一些时间。出来以后,发现路旁有一家商店,里面亮着灯。里面坐着一个收银员,隔着橱窗我看得到他脸左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这样的人是要发大财的。我定定地望着他,一把手枪我知道它是一把手枪,顶住了我的后脑勺。
“你终于来了。”
“是啊。我是来了。”我转过头,发现了风从树上刮过,A035穿着警察的衣服,英气逼人。大量的警察围了过来,像是看着外星人一样。
“怎么是个小孩?”一个警察说。
“嘿,老兄,你是不是报警报错了。”一个问A035,友好的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这个叛徒。”我嘟哝道。
这时候,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开来。下来一个老肥婆,我惊恐地望着她,赶忙躲到A035的背后。A035的背也颤颤发抖,尽管他穿着警服,我还是打心眼里有点瞧不起。
那老肥婆指着我和A035,向警察们赔了个笑脸。“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这是我们医院精神科的两位病人,实在对不起。”
接着,我们就被送上了救护车上的监狱,驶向远处。
“今天的月亮真好。”我对A035说。
“是啊。”他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