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筋混凝土与烛
一
特护病房901。“到了!”他心里默念道。可是,他却迟疑了,几秒前的面子啊尊严啊全都豁出去的英勇霎时间转化成为了不安的犹豫,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不愿面对房间病人的焦躁。“快进去!”身边的妻子推搡着他的手臂,当滑腻的手指触上门把手时,莫名的渴切洪流般涌上,坚定地打开了门。
望出来的眼神是一对中年夫妇的,以及病榻上身上插满各种管子的枯槁老妇神志不清的若有若无的一瞥。中年妇女的眼神是惊奇的,似乎完全没有料到这不速之客的到临;中年男子的眼神是平静的,似乎没有什么能将他从死寂的悲伤中拉出来。客人的眼睛没有离开过那老妇,只是呆呆地站着。还是他的妻子反应快,打破沉默,“我们是来看看婆婆的,这点水果给她吃……”“娅,去接过来。”中年男子说,然后走到老妇的床边,轻轻地靠在老妇耳边,“娘,快醒醒,老大来了,老大来看您了!”心电图猛然地“滴”的跳动一下,中年男子眼睛中绽出一丝欣喜,但随即恢复正常的心电图和老妇久久不睁开的眼睛,又将他打入深渊。
男客人的眼神是那么的呆滞,一句话都不说,一步也不往前跨。直到娅拿了椅子招呼大哥和大嫂坐下,他才从呆滞的世界回来。“我不坐了,我找雄有点事。你让你的大嫂坐吧。”“出来吧!”雄率先走出去,老大也跟着出去。
“妈……”似乎叫得很别扭,但老大继续问,“妈……妈她这样有多久了?”
雄摘下眼镜,沉默地用衣角擦了擦镜片,眼睛盯着镜片,眼睛中的血丝似乎是无声的愤怒,“一个多月了吧,就靠着输液吊着这口气,病危通知书都下了三次了。”嘶哑而又平静的声音与那灼热的眼神显得十分诡异。
沉默……
“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还是不肯叫我声哥吗?算了……”他踌躇着许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说,“你侄子的事……”
雄抬起手制止他,说“这事我会处理好的,但是要等妈的事情告一段落。”
“但是你侄子现在颓废在家里,什么也不干,我们都担心他憋出病来……”
“不用多说!”
“我知道我当初不对,我也悔恨啊,看着娘的样子,我整个人都呆了,但是……”他感觉但是后面接不上什么词了,“这算是大哥这辈子第一次求你吧,帮帮我儿子吧。”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他才21岁……”
大哥。第一次。求。毕竟血浓于水,半晌,雄才吐出一句“那边我会想办法,过几天我通知你,让他去报到。”然后走进病房。老大急忙赶紧跟进去,见到妻子征询的眼神,他沉默的点点头。
他妻子连忙从椅子上起身,殷切地说:“娅啊,晚上妈就我让我们来照顾吧。照顾病人这活就让我们乡下人来干,你们工作忙,明天还要工作,早点休息,交给我们放心吧!”说完使了个眼色给丈夫。“对……对……”他丈夫连忙接口。
“那就辛苦你们了,娅,我们先回家吧。”
汽车上,娅按捺不住,问:“他怎么来了,他不是早不管家里事了吗?”
雄轻声自言自语:“人啊,老了,总有那么一种东西叫做根……”自嘲地笑了笑,说,“也没什么,就是他儿子找工作四处碰壁,让我帮帮忙……”
二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去做生意。”
“不行!”
“妈!”
“不成就不成,放着好好的兵不当。学别人出去做生意,你个毛头小子,虽说是家里的老大,但没经验,出去还不得给人家骗光钱。”
“我不是一个人去的,娟他的爸爸让我跟他出去,还说要把娟嫁给我……”
妇女擦拭桌子的抹布停下了,“你说什么?”眼睛中充满着惊疑。
儿子重复了一遍。
“她,我不是让你早点跟她断了吗?你怎么还跟她胡搅蛮缠?”
“妈,我长大了,我的事让我自己作主。娟她不就是生意人的女儿吗,她不会擦桌子洗碗,不会扫地烧饭,我会啊!再说,我以后赚了大钱就可以让您住上新房子。”
“如果你跟别人出去闯荡,我还可能答应,跟她爹,把你娘打死都不答应。那个狐狸精,勾引我儿子,全家没一个好东西……”似乎想穷尽了一个乡村妇女贫瘠的词汇中最污秽的语言招呼在娟身上。
“妈,你这是红绿眼看人!你怎么能那么骂娟呢?”洪亮的声音伴着略为硕壮的身体倏忽从椅子上站起,撞到桌沿带起桌上的碗筷丁丁当当一阵乱响。
门外同一院子的邻居这时候也象嗅到了臭味的苍蝇,兴奋地探出脑袋望着这母子。
妇女似乎有点尴尬,偷偷扯了扯儿子的衣角,想把他拉进里屋商量。
“你别扯我,今天话不讲清楚,我……我……”
“你造反了啊!”妇女似乎感到邻里眼神中的嘲弄,虎起脸来。
他愣了下,但马上想起娟对他说的“你是男子汉了,现在还让你娘管各种事,害不害臊。”随即硬梗着脖子,涨红着脸说,“我就是造反了!怪不得爹出去做生意几年后就不回来……”
这回,轮到妇女愣住了,半晌,怔怔地落下眼泪来。突然,她抄起身边的扫帚,就往儿子身上招呼,噙着眼泪,一边打一边骂道“打死你个不孝子,打死你个不孝子……”
儿子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涨红着脸不肯道歉,但扫帚一上身,他青年人的火气呼的一下上来了,一把抓住扫帚。或许是力气用得大一点了,妇女一个没站稳,摔在地上。青年刚打算上前扶她,迎面而来的是响亮的一巴掌。
“你……你……”青年捂着被打红的半边脸。
“滚,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给我滚……果然是你爹的孽种,滚!滚!”最后几声竭力的嘶吼已经破音了,紧随着的,是低低的啜泣。老二连忙上来劝住母亲,老三和老四已经被局面吓得躲在柜子后面哭成一团。
“这可是你说的!这可是你说的!你别后悔!今天起,我不是你儿子,你这家人是生是死与我无关,以后上坟扫墓什么的都让老二干,以后他就是老大……”说完,穿过看热闹的人让出的道,疾步走了,头也不会,浑然不理会背后呼天抢地的哭声……
第二天,老二敲开一扇门,开门的是娟,看见是雄站在门外,啪地关上门。“谁啊,关门关得那么响?”门里传来熟悉的大哥的声音。
雄急忙敲门,一边敲一边喊:“大哥,是我啊,雄,是我啊!开下门啊!我有话说!”
门开了,老大整个人嵌在门框里,“什么事?”
“妈,她昨天哭了一个晚上,眼泪都流干了,你,你回家看一趟吧,一家人,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啊?”
“那不是我的家!她也不是我妈!你回去,以后别来找我,我也不会去找你们的!”
“啪”,门关得是那么的干脆,象什么摔在地上的破碎的声音那样。
三
“吃面了,快来排队啊,按照顺序排好,老大先……然后是老二……嗯……老三老四快点。”妇女将面仔细地分在了四个孩子捧在手中的碗里。孩子们捧着热腾腾的面,围到了桌子边上。蒸腾着的热气在蜡烛摇摆的暗暗的黄色中氤氲着。妇女凝视四个孩子围在桌边呼呼地吞着面,小心地将细碎的薄薄的肉末掸到碗的另一边,等着一会儿慢慢享受着难得的美食。生活的阴霾萦绕的眉头,慢慢消散。用手在打满补丁的围裙上揩了揩,转身将锅底的面碎碎和半锅子的清汤倒入自己的碗中。转身,只见老大站在背后,手里又捧着碗,碗中还有浅浅的肉末,他舔了舔舌头,说,“娘,吃肉!"
妇女笑了,妇女一点都不漂亮,甚至有点丑陋,但这笑是多么的惊艳!
“哎,妈吃。”用筷子在孩子的碗中拣了几粒小小的碎末,然后说,“那这样,妈的面给你点,不然你吃不饱!”用筷子将自己沉在碗底的小半面碎碎匀到老大的碗中,摸摸孩子的头,温柔地说,“去吃吧。”
“嗯。”老大端着碗走了。
是夜,老大睁开朦胧的眼睛,只见昏黄的烛光下,母亲在那边缝制着。
“妈,怎么还不睡啊?”
“快要过年了,把你这件过年衣服给做做好,这样老二也可以接下去穿你身上的那件。”
“妈。”
“哎。”
“妈对我最好了,新衣服都是我先穿的,三妹还在嘀咕什么时候可以有自己的新衣服。”
“唉,跟着我,苦了你们几个孩子。”
“妈。”
“又什么事?”
“过完年我十二岁了,弟弟也七岁了,可以去放牛了。这样你就不用很辛苦了。三妹四妹也长大了一岁了。”
“嗯,不早了赶紧睡吧。”说完起身,走了过去,帮孩子们掖了掖棉絮已经窜出来的被子。
“妈,长大以后我一定要赚好多好多钱,让妹妹们上学,让妈住新房子,每天有肉末面吃。妈,我发誓,一定对妈好!”
“傻孩子,快睡吧,妈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呢!”
四
“铃铃铃……”
“该死,电话又响了,四万。”她咒骂了一句,接起了电话,歪着头和肩膀一起把手机固定在脖子上,手上没有半丝时间浪费的打出四万。
“老四吗?你现在在哪?妈的病危通知书已经第三遍下来了。她现在昏迷,情况很危急……”电话里传来老二焦急的声音,“有空过来一下,妈嘴里念叨着你的名字呢……”
邻家打来一张三筒,圆滚滚的手指头熟练地将两张三筒翻出,另一只手飞快地将那张三筒掠过来,嘴上也没有丝毫耽搁,刻意地压低声音说:“哥,我也知道,现在在开会。四点钟以后你打电话过来吧。”说完,左手拿下电话按了挂机键,右手顺手打出一张八筒。
“辣了!哈!”对家兴奋地一拍手,将牌摊了出来。
“晦气。”她将五张红彤彤的钞票递给对家,自己还在低声自语,“上次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也是吃了一副辣子。”
“什么?”一起打牌的姊妹看见她在那边嘀咕什么。
“没什么,就是我哥找我,没什么事,我们继续……”
四点整,手机铃响……
这回,她只好起身,带着手机走出房间。
“哥。”
“老四啊,你有空真的来一下,我看妈的样子,快不行了,趁她还有点意识,你来一趟,不要到时候留下终身遗憾啊……”
“哥,我也想啊,但是,今天晚上我要值班,最近学校里一个老师生病了,领导让我代课。实在抽不出时间啊!”
“要不,我跟你领导说说,让他卖我个人情,准你半天假?”
“哥,不麻烦,当初我进这所学校的时候,也是你帮忙走的后门,我不想搞特殊,就不用麻烦了。”
“那好,你有空一定要来趟,不方便过来,我让娅开车来接你。”
“好。到时候联系你。”
挂完电话,回到麻将桌,“朋友”关切地问,“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啊?”
“没事,就是老娘又昏迷了,没事一个月前也下了次病危通知书,这不,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来来来,我们晚上继续大战,我就不相信我输的三千块钱赢不回来了。”
“那好啊,你来啊。”
几个“姊妹”好不亲热地笑了……
五
客厅中。
“二哥,能不能借我点钱?”
“你要借多少?”
“十万吧。”
“你要干什么啊?”
“炒股。去年我们同事很多人去炒股都赚了,你也知道妈现在住在我家带我的孩子,,我想多赚点钱,让她吃好点,住好点,改善下条件,更何况我家孩子过几年要上学了,所以……”
雄摘下眼镜,随手抽了张茶几上的纸巾,哈了一口气,擦了擦。
老四一阵欣喜,每次哥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事情就成了大半。
“我明天下午把钱划到你帐上,别忘了,这样你总共欠我20万,利息嘛,”他深深叹了口气,“利息就免了吧,钱……钱……五年内还吧,就是到2006元旦好了。”
“嗯。”
晚上,卧室。
娅问:“今天你妹来找你干什么?”
“借钱。”
“借多少?”
“你不用管,你反正不管帐的。”
“她拿去干什么?”
“炒股。”
“真的?”娅的嘴角不屑地上翘。
原本舒适地靠在床背上悠哉悠哉地看着电视的雄条件反射般立起身来“你这什么意思?”
“你现在不在教育界,你不知道,现在我们县城的教育界里她都出名了,打麻将出名!你知道她现在麻将玩得多大吗?比你玩得大!她只是老师,一年才多少薪水啊,一个晚上一个月的薪水就没了……别人说到她败家,其他人会说,‘有什么关系,他反正有个有钱的哥,帐又赖不掉。’我以前怕你生气才不说的,现在不得不说了。还有上次你借她十万,她说是给孩子治病,她孩子是先天性心脏漏了个洞,借钱去补上没错,但是医好以后她自己还说了一句,‘才花了一万左右,真便宜啊!’不是说好医好病有多的钱先还你吗?她还了没啊……”
雄闭上眼睛,重新倚靠在床上,低沉的说:“唉,当初她有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跟着我们住,我们那时候条件不好,那孩子流产了,虽然跟我们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我这个做哥的心里过意不去,毕竟大哥离家,爸从她记事起就没回过家……”
六
“哥。”脆生生的声音喊住正在家里劈柴的老二。老二抬头一看,是四岁的妹妹挨到自己身边来了,宠溺地摸摸她的脑袋。
“哥,我想吃荸荠。”
“这个……”老二犹豫了一下——“妈和老大出去卖布,老三在舅舅家,现在家里就自己和妹妹。”——最后下定决心,“好吧,拿上你的小板凳,我去拿几根麻绳。”
两个人就那么溜到了楼梯角,楼梯角下有一个大缸,缸埋在地面上的,缸沿只有十几厘米高出地面,只有缸底是浅浅的一层沙,沙子底下在孩子眼中有着无限的惊喜。总是看着妈妈下去,手在沙子中摸索几下,就能变出脆生生的荸荠,胖鼓鼓的大番薯,黑乎乎的芋头……
老二将小板凳倒放,四只脚朝着天,麻绳先在一个凳脚上绕了几圈扎紧,引着麻绳绕过凳面,另一端在缠着绳子的对角线的凳脚,绕了好几圈扎紧,就完工了。
将凳子放成原样,只见凳面上横跨着长长的麻绳,长短刚好够到缸底。
老二趴在地上,一只手撑着缸沿,另外一只手拉着麻绳,将椅子随着缸内壁缓缓滑下去,将椅子在缸中放平。
“来吧。”老二跪在地上,两只手拉住老四的手臂,把老四放入缸中。
“踩到凳子了吗?”
“嗯。”
“踩稳了吗?踩稳了我放手了。”
“放吧。”
不一会儿,老四就被提上来了,手里攥着两个荸荠。
“扯呼。”老二把凳子捞了上来,带着妹妹雄快速逃离犯罪现场。
哥妹两个靠在后院的水井沿,喘着气,回复着因奔跑而激荡的心情。妹妹摊开手,荸荠一大一小,被汗微微润湿,显得特别诱人。老二从水桶里舀出些许水,洗了洗,细心地剥开皮,把大个的给了妹妹,小个的自己吃。
“哥,好甜啊。”
“嗯”
“我们下次再偷吧!”
“……”
七
破旧的老屋中挤着许多人,显得这个昏暗的地方更加拥挤。
原本放着桌子的地方,桌子已经被抬到院子里。剩下一张临时搭建的简易的平板床,上面垫着一层薄薄的棉絮,躺在上面的是901病房中的老妇。老妇身上已经没有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输液管,盖在身上的被子也已经没有半丝酒精消毒水的味道。但是老人眼,像一潭死水,深沉的没有半丝生机令人望而生畏。都说,人之将死,眼神所散发出的令人恐惧的气息,就是死亡的旋律。老人的喘息是急促而又艰难的,像风中蜡烛的火焰,将灭却又不灭。
板床的周围摆着长凳,坐着子女们。女儿们眼中含着泪水,姨丈们搂着妻子的肩,儿子们低头沉默着,媳妇们领着孙子孙女坐在外围,气氛是那么的寂静。
门外的廊上已经摆好了冷冻柜,天很热,没有它尸体无法放满七天。只有那些吹唢呐放丧歌的人,在凉棚之下,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喝着凉茶,等待着干活……
突然,老人的呼吸变得匀长起来,僵硬的脸爬上正常人的粉红,“妈!”儿女们纷纷从椅子上直起酸疼的腰来,老三还不相信地掐自己,当所有人都以为上帝将降下奇迹之时,老人稍有生气地眼神却慢慢黯淡下去,眼皮,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合上,似瞬息,似亘古。
“妈!妈!”这回爆炸出的是震天的哭喊。老四扑倒在老人的怀里,泪水沾上被子上的鸳鸯,“妈,你怎么那么早走啊,你怎么不在病床上多呆几天,让我照顾你几天啊!妈!”老三没有说话,只是掀起被子的一角,把老人僵硬暗黄的布满针孔的脚拿出来,狠命地掐着,企图用疼痛唤开老人的眼;老大转过头去,不再转过来,颤动的双肩传来低低的啜泣;老二的眼是红的,但是没有泪,他知道,他有很多事要干,他静静地走出去,对着凉棚下一班子的人马,嘶哑地说了句:“人走了。”
悲丧的唢呐漫天的嚎叫,嗒嗒的木鱼伴着机械的念经声,响起了佛家的超生咒。纸花开始从篮子里撒向天空。老二没有再进去,他从不抽烟,但他却掏出了一包烟,抽出一根,咬在唇上,用打火机点燃,随后取下,搁在堂前,“妈,你喜欢抽烟,但病后一直没能抽,这是最后一根……”
老人就这么在后代的围绕中,去了……
八
娅用钥匙转开家的门,玄关已经被东倒西歪的泥泞的廉价皮鞋摊的没有落脚的地方,皱皱眉头,她跨了进来,准确的说,是跳进来的。脱下鞋,没有拖鞋了,摇摇头,好在是夏天,就赤脚走了进家。
小小的七十多平米的公寓中,人很多。自己的卧室的门是锁着的,里面是自己最小的亲妹妹,今年高三,白天让她在卧室。卧室安静一点,让她在暑假能静下心来复习和好好休息一下。
隔壁间的客房躺着雄三妹的丈夫,他昨天半夜一点钟才从外地到这,现在正呼呼的睡着,浑然不觉现在已经十二点。
客厅里坐着老四还有她的几个朋友,客厅的地板上儿子正在玩着周岁时别人送的积木,婆婆在一旁陪着。
婆婆看见娅拎着一大袋菜,走过想要帮忙。娅笑着拒绝了,“妈,不用了,我可以的。你去带孩子吧。”随即一头扎进厨房。或许只有厨房的这几平方,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除了油烟以外,没有任何人会踏足的地方。
“姐,客人们饭在这里吃,三个!”客厅里传来老四的声音。
“知道了。”厨房开始放发出炒菜烧饭的声音……
饭毕,洗完碗筷。
娅觉得好累啊!上午五节课,下午还有两节,晚上要值班。她真希望有张床,可以躺下,眯一小会儿,但悲哀的是自己的家,连自己能躺下的地方都没有。或许是她太累了,或许是她太单纯了,她没有半丝愤怒或者埋怨,只是觉得,房子如果能再有个房间多好啊,要是能多有点钱……对,钱,想到钱,她从包里拿出自己的工资单:
1998年7月 基本工资1105.40元,班主任补贴 97.10元,改卷费 50.00元 值班费50.00代课费 572.90元 ……
她开心地笑了,这些钱,这大家子吃喝的开支以后,还有些余钱,可以给孩子买点水果吃。想到这里,看了看表,她满足地趴在餐桌上闭上眼。她想“还可以小睡十多分钟,下午加油!”
九
夜晚静悄悄的,老屋背后的山林没有夏虫的低鸣,只有呼呼的冷风独自唱着山歌。屋里的桌子上静静地摆放着煤油灯,灯后面是四个小罐子,口子是用布塞着的,荡下来的布的边缘穿过门缝的顽强的寒风中律动着。
一个蹑手蹑脚的身影从木板搭成的梯子上走下来,尽管她已经非常轻手轻脚,但是老化的梯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让这身影的主人一阵阵心惊肉跳。
终于到了,到了桌子前。“一、二、三,这个是我的,”老三移出自己的罐子,拔开塞子,手伸进去,掏了很久,才拿出一小块芝麻糖。
门缝中漏下的些许月光,从地面反射,最后散在空气中。只有模模糊糊的身影,似乎在贪婪地一口一口地吮着芝麻糖的一角。她不肯咬,因为可以吮好久的一小块,咬一口就没,今年没了,只能再等上一年,到明年的过年才可以吃到芝麻糖。小小的一块黑乎乎的芝麻糖,显得弥足珍贵,是正月里的难得的零嘴的一部分。
不知是吮得累了,还是舍不得吮了,她把糖轻轻地放回罐子,生怕撞到罐子壁擦掉些碎屑,随后小心翼翼地将罐子牢牢地封好,放回原处。
她准备回去睡觉,但是舌头上沁开的甜是那么的诱人,诱惑着她继续再吃一点,脚于是钉住了。她的手伸向自己的罐头,但停顿了一下,“我吃多了,不是明天吃的少了吗?”手指不经意碰到大哥的罐子,“对啊,吃大哥。”虽然这么想着的,但是却很难做到。“大哥对人最好了,吃一点他不会生气的。我最喜欢大哥了。”心中自我安慰了许久,还是嘴里的馋虫取得了胜利。从大哥罐头里取出了一小块,挑了个最不起眼的小角,轻轻地咬了下去。
吮是一种连绵的淡淡的甜,咬就是绽放在舌尖的滋味,那种美味的刺激,那种甜,深深地烙印在心田。
她解决完嘴里的,连忙把手上那小块放回罐头,恢复原状。但是,她并没有直接回去,她的手伸向老二的罐子,她要一样找一小块,咬下毫不起眼的小角,含在舌头底下,带回床上吃,她要枕着甜味入睡。至于妹妹的,她没想过动,毕竟,大的要照顾小的。
十
老人就这么走了,活着的人还是活着,他们有他们应该做的事。
老三和老四整理着老人的遗物,老人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个电视、几个柜子,柜子里堆满了各种老人来不及吃的补品。
娅刚好路过老人的房间。
娅生来胆小,向来见死人最怕,这次难能可贵地在老屋中送走了老人,还能站在里面陪着殡仪师帮老人穿戴好,那时安慰自己,老人只是睡着了,睡着了,借此来驱走对死亡的恐惧……但她自此后再也不敢触碰老人曾经的东西了。
“娅,你过来下。”老三招呼她进来。
娅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进去。
“放在这柜子里的半箱铁皮枫斗晶呢?怎么不见了?”
娅突然想起了老人健在时的絮絮叨叨,“娅啊,还是你对我最好啊,每个月都来看我,听我这个老不死的唠叨,哎呀,我的儿女,没有一个脾气好的。”“老二,每次我想跟他抱怨一下,他总是没等我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然后掏出五百块钱说是我的生活费,椅子还没坐热就开车走了……”“我老了,牙不好了,住老三家的时候,吃肉常常咬不动,我让老三切得小小块点,你知道老三说什么?她说肉大块点不会卡牙缝啊……”“老四自从进城以后,除了过年过节的都不怎么来了,唯一几次来看看的,还是搭你们的汽车才来的……”“你妈家送来的狗啊,真乖,平常吊着,也不会乱叫,我把链子解开,放它跑一会儿,说‘打狗队就在旁边,自己小心点,早点回来。’它出去上完厕所就回来。唉,人老了,还好有一只狗陪着。”
娅感到一阵烦躁,不知是出于对这个房间极度焦躁,还是出于对眼前几张面孔的莫名的厌恶,不耐烦地说:“雄买的,妈没吃完,他可能自己拿走了。你问他去。”
“我丈夫身体不好,这些青春宝我拿回去给他吃,别浪费啊!”老三说道。
“你看着办。”娅摆摆手。
于是,柜子里面的补品就那么找到自己的去处。
娅正准备出去,又被老四的问题停住了,“妈死前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娅,这个金戒指是七八年前我一个亲戚问我借了八百块钱,前些日子还钱我说算了,于是就打了这么个戒指送给我,我也没什么好留给你们一家的,这个戒指就传给你儿子吧。”
“到底有没有啊?”老三的追问把娅扯回现实。
面对追问,她感到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上来了,“妈把全部家当给了我,你们不知道吗?”
老四与老三眼神交流了一下,撇撇嘴,继续整理遗物了。
娅也乐得乘机得脱,走到院子。迎面而来的是自己的旧同事燕,现在和老四一个学校。娅扫开脸上的阴霾,热情地上前接待她。她和燕刚坐下没聊几句,就听见脆生生的“燕姐,你来了!”传来,可不是老四吗?老四亲热地招呼了燕几句,然后甩下一句,“让娅招呼你吧,我有客人来了。”
娅感到一阵好奇,问,“你跟她关系很好吗?”
“同事关系,就一次她少了个雀友,叫我凑数,搓了一次麻将而已。”
寒暄了几句,娅又有几个客人来了,燕说,“你去吧,我没事,自己坐会儿。”“好,那你坐会儿,我等等再回来。”
不久,娅回来了。燕把娅拉到没有人注意的小角落,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说“这是一点心意,你收下吧。”“这怎么行呢,礼我不收的。”“哎呀,同事五年,那么好的朋友关系,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娅看执拗不过她,于是就收下了。
前脚刚送走燕,老四就站在屁股后面了。
“娅,刚刚燕有没有送礼?”
“嗯,怎么了?”
“礼金都是要交到堂上去的,我怕把她给落下。”
“这是我的客人,为什么都要交到堂上去?”
“这个嘛,交到堂上去,到时候统计总礼金多少,可以帮二哥宣扬一下名气,收了多少万礼金……”
娅不想多跟老四了啰嗦,从包里拿出两个红包:一个是燕的,另一个是她现在单位的同事合伙送的。她把燕的那个递给老四。
老四的眼睛却瞄到了另一个,“这个是?”
“是我现在单位同事送的。”
“我帮你一起交过去吧。”
娅心中那一团无名小火更加旺盛了——燕给我礼,不直接交给堂前的管帐的人,证明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交情,跟你可没关系,况且妈死了没多久,我不想一家子闹不安稳,我忍;现在我同事,跟你搭不上界,你一个作妹妹的竟然管到了嫂子的头上,你有什么名份来管我,再说,丧礼是雄一手包办的,你把当家人的老婆看成什么了,有没有把我当嫂子看待——想归想,娅还是压抑着内心的火气,好好解释,“我们单位有个习俗,以单位名义送出的礼要么不收,如果推不过当时收下,事后连红包都不拆的原物奉还,你送到堂前去登记,要我怎么交待,我以后的面子往哪搁?人家会想,‘你看这个人,红包拆了,看了嫌钱少,退回来了……’”
“习俗,我们单位也有这样的习俗,我都交上去了……”
这时候,又来了一拨娅的客人,她把剩下的红包递给老四,咽下肚里的委屈,头也不会回地笑着前去招呼新的客人。
老四揣着厚厚的两个红包,来到管帐人面前,递给他,说“娅的。”老三正坐在管帐人身边。
管帐人打开登记。
老三得意地一笑,说“看吧,六千多,还好我让你去问她要,不然事后按比例分摊酒水费香烟费我们还有多摊上许多呢!”老四引以为是地点点头。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娅感觉自己委屈像一只瘪了气的球,那么软弱,那么无力,谁都上来踩上一脚,俗话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老三老四两个不把我当兄嫂看也就算了,欺负到我头上来,也不看看雄的面子……以往老人絮絮叨叨中的姐妹两个丑陋的脸庞这时候也显得无比地栩栩如生。不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这样下去要被她们骑到头上去的——娅是甲地人,那个地方的人骨子里都有一股狠劲——娅决定作出自己的反击。
娅找到了雄的堂兄,为数不多的几个讲的话雄还听得进去的。她将他请到一间安静的房间里,一五一十地将所有的起因经过结果详细地倾诉出来。
“这我要去说说。”得到他的承诺,娅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晚上,雄一脸沉重的将娅叫进客厅,客厅里坐着用纸巾揩着眼泪的老三老四、沉默的堂兄,雄不声不响地坐下来,这个夜晚注定不宁静——娅的冷笑、老二的吼声、老三老四的哭腔还有堂兄的打圆场的哄声……
将老人送入火葬场的时候,娅和老三老四已经彻底撕破脸了——双方没有人认错,就是在娅的倔强和老三老四的哭声中不了了之。
老人已经进入高炉,娅往大厅走。
一位老妇,老妇满头白发,岁数跟在火焰中的差不多,满脸的皱纹,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看见娅走出来,连忙艰难地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向娅,“你就是她城里的媳妇吗?”
“嗯。”
“我是你婆婆在时候的好友,她经常跟我说到你,她说啊,‘她这辈子享福啊,就是有了你这么个媳妇,比亲生女儿待她还要好啊……’”
霎时间,娅的泪水涌出来了——她从老人合上眼到送进高炉,一直没有哭过,再多的眼泪在骨子里的狠劲的压抑下,往肚子里咽,但是这次她,她,压抑不住…… (杨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