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啻·飞鸟与鱼－－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鱼与飞鸟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壹）天鼋圣王

神农王朝末期，华夏集团有熊国首领少典有两位妃子，一曰女登，生下炎帝①；一曰附宝，生下黄帝②。

作为神农王朝的最后一位共主，炎帝自然有不差的政治才能，却始终无法化解华夏集团与东夷集团③的矛盾。东夷集团的首领蚩尤隐隐有与之对抗的趋势。华夏集团内部各首领都意欲更换共主——选中的正是炎帝的亲弟弟黄帝。

阪泉之战④炎帝三战皆败于黄帝，自此天下易主，皇帝王朝开启。

黄帝为天鼋氏，以龟为图腾。

后世称之为天鼋圣王。

蚩尤部族在阪泉之战中相助于黄帝，因此获得了黄帝的封赏。

然而东夷集团与华夏集团自伏羲王朝积累起来的矛盾，远远没有结束。

蚩尤并不情愿做黄帝的臣子。

这就是未来那场大战的起因。

这场上古之战名为——

涿鹿之战⑤。

（贰）雾裹烟封⑦

埃戈是个女孩。

木木也是个女孩。

埃戈是华夏集团女娲氏⑥的后人。

木木是东夷集团蚩尤氏的后人。

她们是怎么认识的早已连她们自己都忘干净了。所幸埃戈的母亲尚且记得，说是阪泉大战的时候两个人不顾敌友见面就打（那时两人都不过是八岁）——于是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若是两人几日不见，那是真真的如隔三秋；若是见了，不出几句话就吵起来。

蚩尤族人就是野蛮！

女娲就是婆婆妈妈的！

这倒好，到头来连部族都骂上了。

当然，吵架是暂时的，大多时间两个人还是和平相处，而且心底，都珍惜这份感情。

那个时候啊——她还年幼，我亦年幼。两个孩子在一起，能有些什么事呢……不过，若能这样，我宁可我们的生命停留在那一年。

那时我们尚且年幼，明媚的阳光，映着明媚的笑脸。

数十年后的埃戈如是说。

（叁）天大地大⑧

黄帝封了六相。六相之首，就是蚩尤。

虽然是东夷一族，木木和她的哥哥竟也被接到了国都涿鹿居住，身份是蚩尤的幼女与幼子。

埃戈不管也管不着为什么明明是孤儿的木木成了蚩尤的女儿，她只是很高兴木木能来——因为作为六相之一的女娲最宠爱的女儿，她自然跟随着父亲来到了涿鹿。

因为木木住在了涿鹿，埃戈于是请求黄帝也留在了这里——虽然尚年少，她亦有资格代表女娲氏族。

笨蛋木木，黄帝大人说过那边不能去！

傻埃戈，连头熊都打不过，又不是我们蚩尤族的罴（pí）！

于是两个人吵吵闹闹。

管他什么世事纷乱，管他什么危机深重，大人们忙得焦头烂额，也不关她们的事。

在涿鹿这个囚牢里，两人相视一笑，以为可以一直这样。

其实，只是我们太天真。

 

三年之后，埃戈和木木都是十八岁。正是青春年少。

而那一年，两人相识方十年。距离阪泉大战也是正好十年。

这时的木木已经充分显示出了蚩尤族女战士的力量与技巧，而埃戈也变得更为美丽与智慧。

对于蚩尤一族愈发明显大胆的吞并行为，黄帝始终极为警惕，而对于女娲氏的新秀埃戈，却是极为看重，甚至会将一些军机大事告予埃戈，向她寻求方案。

埃戈亦不辱她女娲后人的头衔，总是能及时给出清醒而独到的见解。哪怕所有人都分辨不清的时候，她的眼底依旧是一片平静的大海。黄帝极为看重她，认为她将会为女娲一族带来新的荣耀。

埃戈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她的心里眼里，除却父母亲人以及女娲一族的荣耀，只有那个相伴十年的叫做木木的闯祸精。

所以事况再紧急，只要没有入她的眼与心，她就是一片大海。

平静到冰冷的海。

（肆）干戈琴弤（dǐ）⑨

蚩尤一族恐怕有异。

忠诚的探子向黄帝说出了黄帝担忧了十年的顽疾——蚩尤要反。

这十年来，蚩尤氏吞并了二十一个诸侯国，实力早已接近黄帝一脉，再加上蚩尤氏冶炼金属大量制造武器，几乎已经成为了华夏集团最大的威胁。

看来蚩尤完全不在乎他的儿女。一个部落首领出声道。

若是为了天下，儿女恐怕并不是什么方便的东西。女娲开口。

埃戈站在父亲的身后，胸口一片冰冷。原来，木木并不是因信任而送来涿鹿的。

她是个质子。

 

华夏集团开始集合。东夷集团在蚩尤氏的带领下向涿鹿行来。

埃戈终于找到木木时，她正站在城墙上看着远方，腰间别着一把锋利的短剑。木木的黑发在风中扬起，与天边的朝霞连成一片。

埃戈，我累了。木木看向埃戈，脸上溢着浅浅的落寞。

好。埃戈看着她，点头。我们离开这里。

我们离开这里，远离这一切纷争。

我当初是这么说了，可是木木太傻。说到底，我进不了她的心房，她拒绝到我的天空。

许多年后，埃戈这样说。

（伍）蹲蹲舞我⑩

蚩尤一路打到了涿鹿之野。

黄帝让其他部族牵制蚩尤，一面开始布置灵山山谷的战场。灵山海拔数千米，其下方的灵山山谷时有大雨，而且天然堤坝挡住了河流——

一旦堤坝被毁，就是一溃千里。

那次部署是埃戈所设想的最后一次参与这场战争。

埃戈不知道木木是否在意她的族群——是否如她一样愿意为这份友谊放弃一些东西。所以她将黄帝的部署全盘告知了木木。木木一直安静地听着，什么都没有说。

一直到埃戈讲到，黄帝已经派人杀掉了那个同木木一道来的少年——她的兄长，木木的眼神才晃了晃，像是突然苏醒过来，眼底生出了一丝悲哀。

不是兄妹相隔的痛楚，而是怜悯般的悲伤。

埃戈有些心痛，她走了几步，想要拥抱木木。该是经历了怎样的伤，才会有这种眼神。

埃戈小姐！黄帝大人有请！

帐外有人传话道。

埃戈止住脚步，闭眼停住心底的难过。她转身离开。

埃戈没有对木木说等她。不知道是太过信任，还是觉得不必讲。因为木木若想做，就不会听。

黄帝的急召，说的是，那个本应被杀死的少年，被蚩尤氏劫走。

埃戈听完，却只想到木木，听到了这个消息应当会笑的吧？就是为了防止黄帝在下杀手，她才想带木木离开。

少年被带走，证明蚩尤一族已经极其靠近涿鹿城，决战就要开始。

灵山山谷马上就会热闹起来。埃戈冷笑了一声，跟随她的父亲离开。

冰冷而肮脏的这个世界，她不想涉足。

也不愿木木踏足。

有刺客刺杀黄帝！

是木木。

（陆）虽智大迷⑾

木木站在帐中主座前，手中握着那柄短剑。剑的剑尖指着黄帝的咽喉。

你很勇敢。黄帝笑着说。

木木没有说话。

你杀不了我。黄帝道。

没错。毫无疑问。木木攥紧了手中的短剑。

这是父亲的剑。木木朗声回应。我仅有一点胜于黄帝你。

我不惧死亡。

少女的声音清朗如水，讲出的话却死寂如灰。竟生生震住了在场的众首领。

埃戈上前几步想说些什么，却被女娲拉住了。埃戈愣了愣，终于放弃了说话，只是看着木木，眼底什么都没有。原来，你早已掉进了这丑恶的人世，早已挣不开来。

可是木木，你告诉我，从什么时候起，你就被那柄短剑给禁锢，不得不往死亡走？

你告诉我，十年前的我遇见的你，是木木，还是一个死士？

帐外鼓声震天，灵山山谷的陷阱已经展开。

蚩尤军一旦进入山谷，就是万劫不复。

你很崇拜你的父亲？黄帝道。

他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木木回答得毫不犹豫。

他就要死了。黄帝道。

木木笑了。

剑拔弩张的环境里，木木笑得异常肆意。甚至那平稳的剑尖也出现了几丝颤抖。

蚩尤军就要全军覆没，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不去报信。

蚩尤与我何干。木木依旧笑得疯癫。假如涿鹿之战他未死成，我才会感到困扰呢。

全场哗然。

我不是蚩尤，不是木木，我之一族没有名字。她的声音很低，像是不想谁听见。

最后四个字，她却说得掷地有声——

我是刑天。

（柒）惟曲能全⑿

十年前的阪泉之战，炎帝屡战屡败，各部族皆倒戈向了黄帝一脉，唯有一个连名字都记不清晰的族群，始终站在炎帝一边——那就是刑天一族。

刑天并非名号，而是其时流传的叫法。刑乃杀戮，天即黄帝一族。

最后一战炎帝惨败，刑天一族的首领亦战死于沙场之上。

传说他的头颅被砍下后仍挥舞着干戈与敌军交战。

那一战，刑天一族灭族。

 

我与哥哥，是最后的刑天。

父亲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十年前，我们却亲眼看着父亲死去。

我们在蚩尤族忍辱负重十年，甚至主动作为质子来到这里，为的就是这一天。

木木没有再说下去。然而没有人再说话。埃戈眨了眨眼。

木木，我们离开吧。埃戈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木木深吸一口气，没有看埃戈，只是盯着手中的短剑。明明黄帝的性命就在她的手中，只要她的手腕轻轻用力，这柄父亲留下的剑就能杀死眼前这个强大的男人。可她不想这么做。一旦黄帝死去，她也就没有了活下去的可能。

可是十年来，她越来越害怕死亡。她只想再多看几眼那张面孔。

或许是奢望吧。

木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厉，与更多的决绝。如飞蛾扑火，宁为玉碎。

木木！不要！

埃戈的声音再次响起，恍若撕心裂肺。

恍惚间她回过头去，看见埃戈挣扎着想摆脱女娲的禁锢，眼底皆是惊慌。

她不喜欢我杀人。

木木心头划过最后一个念头。然后她的眼神黯淡下去。她倒了下去。

只是一瞬的犹豫，侍卫的长戟刺穿了她的胸膛。

她错失了她唯一的机会，付出的代价是死亡。

埃戈看着木木的血随着长戟的拔出而溅开来，停下了挣扎。她眼底的海尽数退去。只一眼，就是沧海桑田。

木木，告诉我，这样你会不会怨我。

我明明那么希望你能与我从此远离这污浊尘世，却到头来……

是我造就了你的死亡。

（尾声）没身不殆⒀

许多年后，埃戈成为了女娲氏，她带领部族远离皇都涿鹿，迁往华夏的南部。自此，女娲氏避世数百年。

涿鹿一战蚩尤惨败，灵山山谷中东夷部族的尸体填山满海，积血成渊，聚骨成岳。

蚩尤本人更是被剥皮削骨，死无全尸。

那一战中，年少的女娲族人埃戈与女将女魃共同在战后止住洪水与暴雨，保护了河水下流的人民。

这一直是一段传奇。

 

亲爱的木木。

或许我们前世是鱼与飞鸟，你潜在海底，我飞在天际。

你不能离开那海，我不能离开那天空。

因为一旦离开，就会死掉。

 

傻埃戈。

飞鸟与鱼离得太远，我不敢奢望。

假如今生没有遇见，该多好。

注释：

①     炎帝：这里取炎帝为神农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神农王朝的第一任君主为神农，两者非同一人。

②     黄帝：称天鼋氏，开创黄帝王朝。

③     华夏集团与东夷集团：华夏，服饰华美誉之为华，疆界辽阔誉之为夏，由蛇崇拜转变为龙崇拜。东夷，本意是东方之人，由鸟崇拜转变为凤崇拜，其时已组成以空桑（即今山东曲阜）为原始信仰的中心。两者都是后起的称呼。

④     阪泉之战：炎帝与黄帝夺权，在阪泉进行了三次大战，炎帝战败，黄帝成为新的共主，定都涿鹿。这一战中，与炎帝不和的东夷集团相助于黄帝，于是东夷集团的首脑人物蚩尤就被封为六相之首。（六相为当时掌管祭祀与天文地理的官职，在神权时代，祭祀的地位是极高的）

⑤     涿鹿之战：蚩尤率九黎与东夷部族与黄帝交战于涿鹿之野，后因灵山山谷一役惨败。黄帝将蚩尤军引入灵山山谷，封住退路，恰有大雨。黄帝派大将应龙毁掉堤坝引发洪水，一举歼灭了蚩尤军，后黄帝又派天女魃（也称女魃）止住洪水。

⑥     女娲氏：这里的女娲氏指的是女娲的后人后土氏一脉，其首领皆称为女娲。黄帝时代，炎帝的臣属女娲氏一脉的后土氏虽炎帝一脉南迁，直到帝喾时代，女娲氏（后土氏）才因共工氏的衰败而重掌祭天权。

⑦     雾裹烟封：化自《红楼梦》七十回，“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黛玉）

⑧     天大地大：化自《老子》二十五章，“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

⑨     干戈琴弤：化自《孟子·万章上》，“干戈，朕；琴，朕；弤，朕”。（朕：归我）

⑩     蹲（cún）蹲舞我：出自《诗经·小雅·伐木》。

⑾ 虽智大迷：出自《老子》二十七章。

⑿ 惟曲能全：化自《老子》二十二章，“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⒀ 没身不殆：出自《老子》十六章，“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