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冉。程冉。--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壹】
很久以后我再次踏足这个小镇,依旧是淡淡腥味的潮湿空气,依旧是灰蒙蒙的天空,近十年的时光浸染似乎没有让它改变分毫。路过东镇的时候我看到了郑帆,他穿着白色的宽大T恤低头拨弄着单车,头发软软地垂下,小麦色的脸颊轮廓分明。
看到我,他微怔一下,旋即跨上单车呼啸而过,掠起一阵清风。
他不记得我了,他一定在想,这个不再年轻的女人为何会用小姑娘一般的眼神看他。
没有人再记得我。程冉。
【贰】
遇到林灿姐的时候我只有四岁。
那天我被奶奶带进后山,奶奶的身影在树木丛生的后山很快便消失不见,偌大的山林只有我一个人。夜幕渐渐笼罩下来,林间有幽森的绿光浮动,像极了大人口中所说的生活在黑夜里的妖,我拼命地跑,尖声大叫着,声音划过浓如泼墨的黑夜,及其刺耳。
林灿姐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她坐在一人高的野狗背上,野狗棕黄色的皮毛杂乱地翻起。林灿姐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很久,她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我是人,别叫了吵死了。”
很久之后我回忆起那一幕,我对我的丈夫说,那个时候的林灿姐像极了童话中骑着黑马穿越荆棘城堡的女骑士,来拯救我这个没人要的衰小孩。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晓,这个女孩的命运从此与我紧紧纠缠。
再也分不开,再也忘不掉。
青城不是城。
永远潮弄弄的空气,永远灰蒙蒙的天空,将雨不雨的样子让人提不起力气。我出生在这里,这个地图上找不到的鸟不拉屎的小镇。
我叫做程冉,可是我的爸爸不性程,我的妈妈也不是,他们让我教他们叔叔阿姨。我顶讨厌他们跟别人说我是远房亲戚的孩子,远房亲戚是有多远呢,我分明是从我妈妈肚子里爬出来的。
我依然记得,四岁那年林灿姐坐在野狗身上,听我讲我迷路的经过时突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孩子啊你哪是迷路,你奶奶分明是想害死你啊。我固执的说不,那是我奶奶啊,养了我四年的奶奶。林灿姐突然不说话了,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神色,她说我懂,我们是同样的人呐。
她大我四岁。
在皎洁的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和我以前见过的野狼一样亮:“我叫林灿,北镇的,以后我罩着你,怎样?”我怕我一摇头她就会撇下我不管,于是就特没骨气地狂点头答应下来。
以后的日子里林灿姐经常会找我出去玩,有时候会跑到山上摘野果,我们有她的棕黄色大狗,倒也不怕迷路。更多的时候她会拉着我溜进别人家的果园菜地,拔一些水果青菜,每每会被园主放狗追得到处乱窜,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心脏强悍到即使狼狗张开血盆大嘴出现在我面前,也能保持面不改色心不跳。
林灿姐说了,脸皮是磨出来的,心肌是练出来的,出来混的,缺一不可。
扯淡。
【叄】
我不明白在青城这个小镇,大人们似乎都更偏爱男孩。
那种偏爱是言语无法表述的,就好像,男孩是站在云尖的神祗,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华了拉在身边还怕被人顺手牵羊了。而女孩,推出去倒贴人家都不要。
六岁那年家里请了一个道士求子,说是道士其实就是一个穿黄袍的白发小老头,皮肤如门口那株老树般枯糙,一双小眼睛偏偏倒吊着,像倒三角形。我顶讨厌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像是被猫盯上的耗子一样。
小老头口中念念有词,很久后突然叹了一口气,在奶奶耳边说了什么,随后,她看向我的目光变得怪异起来。
今天林灿姐没来找我。我把视线投向窗外,青城灰白色的天空又阴沉了不少,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快下雨了吧,我想。
【肆】
很多年后我依然被同样的梦境死死纠缠。
四周是冰冷的好似凝固的蓝绿色,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然后有风的声音穿过,眼前是光怪陆离的光纹,像游蛇一般。我听见有人不停的呼喊我的名字,不停的向周围的人求助,苍老的,悲戚的,绝望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声音。她后悔了么?我时常在想,她是不是后悔了呢,她是不是不是故意的呢,她是不是还是爱我的,是不是林灿姐搞错了,她没有想要害死我?
这些问题如藤蔓般死死纠缠住心脏,几乎窒息。可是我不敢问她,如若她说不,我又该如何是好。
每每梦回惊醒,我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眼泪糊了一脸却始终面无表情。
噗通——
我错愕地睁大眼睛,水。都是水。满世界充斥着蓝绿色带着光纹的水。
带着腥味的液体疯狂地涌入口鼻之中,那些液体如同某种只存活在神话中的妖精,生生将氧气压出我的体内,难受得好像要爆炸一样。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扑腾着,睁大眼睛看向水面模糊消瘦的身影,眼睛被水刺得生疼。好想问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是我奶奶却对别人说我不是你家的孩子,为什么你对我的笑容都是冷如腊月寒风,为什么四岁那年你把我丢在后山树林里,为什么你要把我推下来。
——为什么想要我死掉。
不要我了么,不要我了么?
仿佛有风,穿过重如灌铅的身体吹出呜呜的声音,时稳时急,时近时远。
这是我第一次触摸死亡的形状,光影错落,编织成奇异的形状。
又是一口气泡咕咕地涌出,她的身影被无数光纹扭曲离析,风声如同天边的梵唱,温柔缱绻。
再也看不到,再也听不到,没有反抗,没有挣扎。
好像死去了一般。
【伍】
我听过凤凰浴火重生的故事。可惜我不是凤凰。
好像陷入两重天,一半烈火焚身般的炽热,一半冰雪栗冽般的绝寒。耳边有很多人叫我,很近又似乎很远,飘忽迷离。我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我背井离乡去外地做工的爸爸,他从没有抱过我,从没有对我笑过,从没有像隔壁二狗家的爸爸一样每次回来都会抱抱他,他叫我程冉,不是冉冉。我梦见了我的妈妈,她又老了,她总是在哭,有人说江南的女子是水做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妈妈看我的眼神总是悲哀的凄婉的,她说冉冉,你别怪我,你别怪我。梦里有奶奶,她佝偻着背,眼角耷拉着,冲我声嘶力竭地吼,程冉,你为什么是女孩,为什么不是男孩,为什么不是男孩!
哦,还有林灿姐,她扬着眉毛说冉冉丫头,以后啊我要到大城市,一定要嫁给富二代当少奶奶,住着说话都有回声的大房子,吃遍山珍海味看遍千山万水大口吃肉有花不完的钱然后没有人再敢欺负我没有人瞧不起我,哼,老娘死了都要用金子做的棺材!我没忍心告诉她,很久之前国家就不让土葬了,所以那棺材她想都甭想。
很多很多梦交织着,很多画面很多声音交汇在一起,变得面目全非。
我时常想,如果我一直不起来,是不是就没有人发现我呢,如果我死了,会不会没有人在乎呢。
醒来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眼睛适应光亮后第一个入目的是奶奶,她坐在竹椅上,似乎更老了,满头的白发蓬蓬的立在脑袋上,灰黄色的脸满是褶皱。看到我的视线,她长了张嘴,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床边,用手摸着我的脸。
“为什么?”我问,声音嘶哑难听得不堪入耳。
她的身体抖了抖,仰头什么都没说。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亮亮的液体流转。
“妈——”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响起的瞬间,我被妈妈抱在怀里,她把我抱得紧紧的,好像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妈妈的眼睛红得如同滴满了血液,哀求地看向奶奶,手臂抖得不像样子,“妈,妈,别再害冉冉了好么,她还是孩子啊妈……你想要男孩子是不是?我生,我生我好不好?不要害冉冉了,我生,我生妈——”
我把头转向妈妈,为什么要哭呢,我觉得我越来越不懂大人了,越来越不懂这个世界了,为什么我的存在对他们来说这么痛苦,为什么我的一切都是错误。为什么为什么呢,有那么多为什么,谁都不告诉我。
【陆】
后来林灿姐找过我,跟我说了很多,大抵是开玩笑般地说程冉啊你别想不开,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又不是为他们而活。我觉得她这句话顶有道理,可是人是奇怪的动物,你听得懂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
林灿姐给我看了她全身的伤疤,清冷的月光下女孩娇如花苞的身体上布满狰狞的疤痕,她一一指着,笑着解说每一条疤痕的由来,林灿姐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淡,我木然的心里却波涛汹涌。一个十岁的女孩子,是怎样在这样的日子中活下来的。
她笑着说,程冉,现在除了死亡,什么都不能打败我了。
那天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我终于明白,第一天遇到她的时候,林灿姐眼中的光亮,根本不像狼,倒像是麻雀。麻雀这种动物,没有人可以将它驯养,它认定什么便是什么,谁都无法剥夺。林灿姐也是如此,她认定的,谁都改变不了,她的尊严,她的高傲,她的自由。
我突然明了,除了死亡,还有什么可以畏惧呢。
春节过后妈妈很快又有了身孕,她细心呵护着,日日念佛朝拜,眼中有一种极其炫目的光亮。
冬至,孩子出生,是个男孩,雪白的皮肤柔软的毛发漆黑的瞳孔。妈妈如释重负,大病一场,痊愈后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叫他郑帆,愿他在将来的日子里一帆风顺。
小帆比我争气,三岁就表现出超乎常人的聪慧,算数,说话都比同龄的孩子出色很多。奶奶日日领着小帆在镇里溜达,唯恐他人不知道她有了一个天才孙子。
皆大欢喜。
【捌】
我十四岁那年,小帆生了重病,高烧不断,原本圆润的脸颊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妈妈急得到处找医生,却没有人可以说出个所以然,不久后小帆身上出现大片的红斑,映着本已烧红的身体显得不堪入目。
奶奶病急乱投医地找了个风水先生看看风水,那先生要了全家人的生辰八字,点了三炷香在太阳底下坐了一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他说,这男娃本命弱水,家里奶奶和妈妈都是金,金可旺术。唯独出了我这么一个火,弱火倒好偏偏是个强火,水火本不相容,如今我更是把小帆压得死死的。我和小帆在一起,他只有死。
奶奶听了神色大变,看向我的目光更是骇然,凄惨地跌在椅子上叹息。妈妈听后便大哭起来。我虽不懂什么五行八卦,但先生的话我倒是明白,我和小帆只能存在一个,不然他会死掉。
真是可笑。
次日下午,奶奶给我整理出了一个布包,塞了些衣服和馒头,妈妈给我做了我最爱吃的苋菜汤,她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喝,我冲她笑笑,喊了句妈你也吃。她终于忍不住了,埋下头,眼泪哗哗而下。
我把脸埋在苋菜汤腾腾的热气中,眼睛酸辣辣地疼。
别哭啊,被赶走的人又不是你,被抛弃的人也不是你,干嘛哭啊。
【玖】
“你走吧。”奶奶站在门口,有些浑浊的双眼不深不浅的看着我。我抬头看了看天,青城的天空永远灰蒙蒙一片,如今却更加阴沉了,仿佛下一秒就会落雨一般。她见我不动,咬牙从怀中摸出皱巴巴的五十块塞给我,沉声道,“已经没有再多的了,你走吧。”
然后,门缓缓关上。
我把视线投向屋内的妈妈,她抱着小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我,小帆挣扎着想要回头看看我,却被她按住脑袋无法动弹。门缝被填满的瞬间,我分明看到她红着眼睛把脸埋入小帆的脖颈。够了,我想,这样我是不是还有资格认为,她还是有一点点爱着我的,还有一点点,一点点舍不得我走的?
轰——
青城的雨终于落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地面上,一点也不疼啊,真的。我突然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我比她幸运多了,至少吃了顿饱饭,至少没有那么冷。
“程冉!”手臂被人狠狠一扯,我重心不稳的摔在地上,抬头看到林灿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真像当初的情景。“程冉你跟我走,咱们离开青城,有毛了不起的,屁大的地方。程冉!”
“林灿姐。”我笑笑,问她,“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她的手瞬间僵硬,茶色的眼睛波涛暗涌,我终于明白了,当年我看不懂的情愫,不是悲哀,不是嘲讽。
而是悲悯。
“不是。”她说。“是不是不要我了?”“不是。”“是不是不要我了?”“不是……”
好像进行某种有趣的游戏,我和林灿姐一问一答,心照不宣。
雨水落入眼睛又滑下来,我已经分不清眼泪与雨水。没什么了,这雨本就是青城的眼泪。
【玖】
十年.
2002年我被赶出家门,林灿姐带我去伤害,下至捡垃圾上至做保姆全都做过,林灿姐说,冉冉,别认输。
2005年林灿姐被一家小公司的星探看中,她在那里做学徒,林灿姐很开心,这是她毕生的愿望,她说再苦再累也可以坚持。
2006年的一个雨夜我在家门口看到林灿姐,她裹着风衣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蹲在雨中,漂亮的发型狼狈的贴在脸上,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冉冉,好脏,真脏。声音带着哭腔。我蹲下抱了抱她,雨水冲刷着我和她的脸颊,我不想哭,她也不想,可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林灿姐说,我只想活下去,冉冉,我想我们活下去……
2008年南方雪灾,汶川地震,北京奥运,随之而来的是关于林灿姐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她在青城是小偷,她的养父吸毒成瘾,她与谁谁分分合合,她被老板潜规则大红大紫。所有的矛头泛着冷光刺向她。
2010年舟曲泥石流,我站在纷乱的人群里不知所措,她说她很快回来,可是泥沙淹没了她。她没有嫁给富二代更别提她的金棺材,尸骨无存。
2011年我回到青城,没有人再记得我,关于程冉的一切被时间侵蚀殆尽,好像云一般,曾经分明存在过,如今没有半分痕迹。
我又背上行李踏上征程,青城永远是烙在心头的斑,关于程冉,关于林灿,故事或喜或悲,人物或颦或笑,全部风轻云淡从此不再提及。终于明白,不是奶奶容不下我们,不是青城容不下我们,不是世人容不下我们,而是这个世道,各种浓黑错杂,弄不下我们。女子当头变为奴,真可笑呐。
我要活下去,向很多人证明。昂首挺胸,活下去。
【拾】
谨以此文献给程冉,愿,早日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