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妆--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车子离长安愈近,它的气息愈浓重,窗外的景致又是那么熟悉了。快到站时,我惊鸿一瞥开发新区围墙上的字样“千年文化古镇长安”,默然下车。
悉心地看看久别的它。多愁善感的老房子悻悻地看着对面的新楼盖得一天比一天高,砖垛子一天比一天少,灰头土脸的模样大概也忽觉得自己老了。人们还是生活在老房子里,街上依旧车水马龙。不管老房子多么憨厚和忠诚,也止不了他们巴望的目光朝向高楼,更止不了他们艳羡的言辞谈论高楼。这些,都深深地枨触了老房子的孤独。
踱步前行,很多东西都在悄然改变,以前从未注意的东西此刻也想多看几眼。比如我曾不屑一顾的馄饨店。它坐落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被一棵枝叶薿薿的大树盖着,就因为它前面的人行道结满了油腻的黒渍,竟也显不出任何生气来。年时每每路过店里多多少少有些顾客,如今卖馄饨的男人只呆呆坐在长登上。我觉得他脑子里什么都没在想,但也只是一种感觉罢了。
老夫妻的水果摊从小学起就在了,风吹日晒寒冬酷暑它都会雷打不动摆到晚上11点。我和妈妈经常去照顾他们的生意,渐渐明白其实卖水果挣不了几个钱,渐渐明白他们夫妻两收钱常不肯少收一两毛的原因,也渐渐发现他们争吵原因多是生活的无奈。
渐渐地,我也明白,人人都有困顿,使得那些人蔫呼呼地活着。尤其是在这样狭小的镇上,那些薄物细故被迫放大,被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看着议着,人若是辛酸脸上也录着笑容。
我以为那条老街不会有所变动,并希冀再次见到它时它别无二致的模样。但人们喜新厌旧的秉性毁了我的初衷,我看到它时它正在被动工。也许因为在这儿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它给我了一段不浮躁的时光,于是对它有了怀念和感恩,看到它被修整心里难过起来。在屋檐下伫足和房子的主人聊起来。她满头白发脸色却很有光泽,满舌生花,不让人觉得老态。大概是屋子总在漏水又听说过几天梅雨要来了,她害怕风湿病的折磨于是找了几个人来翻修屋顶。期间我发现自己的方言不那么地道了,她总是“啊?”地回问我,我沉默了片刻道别走了。走几步发现下着些好微弱的雨,这样的弥蒙又让我无缘由地惆怅起来。回过头去看她,她坐在发黄的竹椅上,驼着背的身子显得更小了。她眯着眼睛抬头看着他们把一片一片的瓦片小心翼翼地掀开又放下,或许每片砖瓦都浸过她所有的隆情,雨“啪”地滴在上面,似乎挑着陈年旧事拍打把它渲染开来,否则她眼眸又怎会如此沉重。她渐渐合上眼抑或眯太紧了,不知是在回首还是睡着了,总之老屋和老人是越来越溟濛了……
其实这些木房子中住的都是八旬的老人,大多一出生就在这落根了。以前我问他们的子女在何处,他们指了指对面高楼说:“住开喽。”喜上眉梢转而眼神又黯淡下去,过会儿眉眼舒展开来,淡淡地叹了口气。开心的是子女的生活富裕幸福,难过不过是感到孤独了罢。听说老人只要多陪他们聊聊天他们就会很开心,可任谁也不忍心再谈这些沉甸甸的字眼,作罢。
在桥头,不远处的水闸放水,十几年都没见它派过用场,却在这时排出翻腾的河水。也只有这条河懂它泻出的是我满满的遗憾,或许我也懂它为何如此凶悍地夺势而出。不过很快它又流向平静的不远处,就像我现在平静地看它翻江倒海一样。
大概岁月赐予人从容。渔船停泊在满是浮萍的河面,我尽量不去在意那发黑的河水,但我想到底这里的什么值得我反复低徊。
夜色浓重时,我回到住处。我又看到妈妈在厨房与水龙头间穿梭,楼上楼下和小工高声阔谈。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两年多,深谙人事的她早已打通了附近的人脉。比如抄水电的阿姨会给我们少抄点度数,装箱子的叔叔会给我们修灯管,滑导厂的老板会帮老爸引一些生意来等等。因理解了生活让她变得市井,久离了她的我竟也不厌弃。时间鬼斧神工,把人的脾性雕刻成不悲不喜依旧在这里的心情。
晚饭前我凭栏看街,暗想东边的生活真是一成不变,哪像西边几次大礼拜回来它早已翻天覆地地盖起了小洋房五星级酒店,而东边还是衣不兼彩。很快我就看到了那家昏暗的书店,用破旧形容它一点也不为过,书架上陈设着的也尽是些断编残简,书中描绘的也尽是下里巴人,好让人心生怀旧情绪。但是在夜晚,店的左右两边是流光溢彩的霓虹,中间飘摇着泛黄微弱的灯光,显得突兀却晕开暖暖的气氛。老头儿还是带着老花镜一个劲儿地研究陈年的书信,怪不得街坊都叫他“老古董”。老古董老得可爱不荒唐,连门都是木头榫接的,曾听说很多“雅贼”来光顾过,说起这个他笑得更老气横秋了。我就突然想起自己向他借的《象棋残局破解》至今没还呢。姑且想是他也不记得了吧,若是记得他肯定也全当送给我了罢。
我的眼睛开始没有焦点,又被一阵剥啄的声音抽回了神,原来是野猫又在抓门了。妈妈放了点鱼骨头在门口,它嚼了几口后不出声巴巴地望着我,偶尔喑几声。我比不出我和它谁更可怜,它到哪里都是家。
过了一会儿听到妈的呼唤去吃饭,只有家人团坐在桌子边未曾改变。饭菜都是我最爱吃的,忍不住铭感五内地傻笑了一下。我知道三四天的假期很短暂,很多事情来不及做又要匆匆地走。于是陪她一起洗碗洗衣服,这是我们最舒坦的畅谈时间,因为她不用担心耽搁了我写作业的时间。我问她这里有什么变化吗,还问她西边的房子怎么造的得这么快,她说变化可大咧但说不出个所以然。顿了顿她又说水费又涨了,厕所的水龙还没修好,原来这里的水直接煮成饭很不健康……我点点头。最后她总是简单说好想我。我自然是知道的,但还是点点头。
我知道老爸不说那么直白的话却总想找机会跟我聊上几句,他总问我在学校里的饭菜有什么,然后一番数落食堂的饭菜如何如何小气和不好。明白了她的心思我不在为食堂辩驳了。我一直想家长为什么只会问吃饭的问题,学习期间妈妈打电话来头一句问的肯定是吃饭的问题。初中在家的时候真是厌烦了这样格式化的关心,离家后却怀念起那一声声苦口婆心的念叨,还有那带着些埋怨的唠叨。看着街边刚刚落花的梧桐,想着人远比那树老得快,每次回家都惊觉为何他们已这么老。
想着睡着了,一夜很快过去了。他们又各忙各的去了,我也又要走了。
走之前,我想去把留长的头发剃短,也许换得一种清爽的心情。这是我第一次到对面的理发店剃头,走进店门,墙上显眼地印着“洗吹剪七元”。理发店的阿姨在给一个老头剃头。今天她穿的是吊带连衣裙,我一眼发现她的假发拼接得很粗糙,还有嘴唇上鲜艳的唇膏涂出了唇界。只有吹风机呼呼的声音和她高跟鞋“嘎哒 嘎哒”的踱步声。她一向穿着时髦,还会织很漂亮的毛衣,我妈曾向她请教过这两方面的问题。我一度以为她们是很要好的小姐妹。
后来我妈给我说了那阿姨很多俗里俗气又有些难听的话,大概就是十几年前理发店的阿姨在这条街上是有名的风流,还有她儿子的痞气等,嘴里眼里尽是讥讽。我就嗤笑她是自己瞎编的,她就埋怨我小孩子不懂人情世故。父母眼中我们总是小孩子的说法我笃信了。我想至少那阿姨挺热情的,为生活不就这点样子,把人压到最低层。
老实说头发剃得丑极了,但我还是微笑着付钱并说蛮好的。
我还是到那个站点等车,离开这个小镇。
间或车子来了,不同的是我没再多看它,像电影里诀别的恋人。只是我不知道它会不会不舍我,应该不会吧。总是我是坐在车里抛弃它的那个人,得意地不回头。
但很快我就低下头不敢看窗,怕看到玻璃窗上倒映出我和长安都丑丑的模样就戚戚然沉没。然后随着车子颠簸迷迷糊糊地开始做梦了。梦里忽然有人形容长安越来越像个城里人了。可是我觉得事事物物都涂上了丑妆,年复一年一次比一次浓重。脑海里是回忆重重的倒影,油条煎饼、自行车摊位、少年空虚的脸、沾着露珠的果蔬……像看一部默片,场景里只有人反复来回,他们张嘴或说着什么,一颦一笑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