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寒 --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你若渐离,我亦相随。
轲。时光永远还复不了你的模样,请借我一刻光阴,将此刻的你看得真切。
轲。我是渐离。高渐离。你舍得忘却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轲。你的眉目是世间最温暖的青灯烛火,可为何点不燃此刻你我之间的缄默。
我在等你于寂灭之间开口。等你向我告别。从此你我之间的桎梏,便天长地久,绵绵无期。
你终于开口:"渐离。"仍只是寂然平静,却有着毋庸置疑的温柔与兀自难言的喑哑。
如同你我第一次相遇的酒肆。记得那时你目光轻而易举地便浪掷去了世俗难至的一隅,你对我笑,笑得云卷云舒,芬芳桀骜,你说。往来处来,往去处去。
这就是你了,轲。你锋芒毕露,却不自知。你是荆轲,我是高渐离。我们生于燕国,相知于燕国,相惜于燕国,却注定相别于燕国。可你是听我击筑的人,是我唯一的王,唯一的信仰。
可也许是在田先生自刎的那夜,也许是在你疼痛地亲吻我额前的乱发的那夜,你泪流满面地告诉我:"渐离,这燕国江山,就要易主了。"
我仰起头,你的泪打在我的脸上,温暖如血。我伸手小心地拭去你的泪,只是拥紧你。
这天下休戚,与你一人与共就够了。轲。
我未曾来得及告诉你,自领略了你挑衅般波澜壮阔的绚烂那刻伊始,我便放逐自己臣服于你的曜芒之下,心甘情愿,义无反顾。
因为你是荆轲。而总会有我这样的一个高渐离来与你相遇,来为你击筑,来信仰你。
而此刻,轲。易水一畔,太子丹和我身着白衣,你就那样清晰地站在我面前,我为你击节起你心爱的竹筑,你应和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轲。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战歌唱成殇曲,教我无法割舍你。
我不明白。我知道你明明应该有表情,明明应该有那种摄人心魄的哀伤。那种浸染在你脸庞却存活着痛撼着我的心的哀恸。
我痛叹,你却微笑了。你说:"渐离,若扬花染尽易水,你是否还会伴我左右,为我击筑而歌?"
我跪在你面前,为你收拢凌乱开散的发,泪如雨下:"是的。我会。"
我终明白,你早已将你摄人心魄的悲凉烙入我的竹筑,我的长歌,我的命运。因为我是你的渐离。轲。
你笑得山河永寂:"渐离。"
我望着你离去的背影,扬起白衣翩跹如惊鸿只为随你而去。
那么,扬花落满易水之际,你是否还会如约归至。
易水泠泠。轲,这就是你与我的离别,我在日后的每一个心碎的、等待着你的黄昏念叨起这日寒彻骨的易水时,念叨起你笑得河山永寂:"渐离。"时,我绝不会告诉自己,这是既定的诀别。我只知道,这最动容的,隔世契约。
我伫立于易水畔,扬花已经落满易水,可只余下我为你穿着白衣,执起筑,萧瑟而歌。
一夜之间,天下缟素。秦王动兵,燕国危在旦夕,太子丹自杀以保燕国暂时之全。
我只是个会击筑的乐者,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会至今时今日。曾经熠熠生辉的那群绝世王者,都已沦为阶下囚徒,天下江山也终改名换姓。可我并不怪你,那是我们所有人都无法逃脱的凄怆命轮。
可是你还记得吗?其实我为你击筑而歌早已歌过,就在那泠泠的易水之畔,我为你奏了离歌,你便离我而去。我只恨时光徒劳再多都记不清你的模样了,你笑得山河永寂:"渐离。"
轲,你不知道吧,我是多么甘愿掩耳盗铃篡改光阴的轮廓。
我时常问自己,若我们都只是普通人,若我们都不将这些兴亡之责挑于己身。那么现在,我们是否也能隐身于某个山峦层叠的安暖之地,拥有只属于我们的静好光阴。听风踏浪,莫失莫忘。
只可惜,因为你是荆轲,我是高渐离,脱不开离散,逃不出宿命。
我辗转落魄,却更摆脱不了你笑得山河永寂:"渐离。"
自你离去后我便反复做着同样的一个梦,不厌其烦。哪怕是在流亡得提心吊胆时时刻刻触目惊心的日子里,我都做着那样的一个梦,我梦见你抱紧我,泣不成声。
你说。渐离。渐离。我流光溢彩了一世,你怎舍得让我走得如此凄凉。
你说。渐离。渐离。奈何桥上,我已等你等得苍老。
我在惶恐之中醒来,再无入眠之心。轲。你不明白,我是带着我们共同的命运在流亡。
可你的笑飘零至我不忍睹之。渐离。
那是我最后一次用这个名字,我只想你记得"高渐离"。我的心魄早便跟随你离去。陪你去了秦国,陪你进行那场后人唏嘘的刺杀,陪你永世安魂。
日后你魂兮归来,只能在宋子昏熏的酒楼里,寻得一个满身世俗,鄙陋至你所不能容的浑噩酒保。那便是我,我的余生,可那并不是渐离。你的渐离。
可是轲,旁人永无法明白,为什么他总孑然独行于一个个令人心碎的黄昏,他的眸中落满尘埃却掩不住一个人的影子。他们更无法懂得,正因为此,高渐离始终逃不开"高渐离"。
轲。原来你才是我的宿命。我早已与天与地与万物与轮回契约过的,宿命。
世事浮沉多少年后,我竟又重新执起我的筑。那筑已有了些年代,可金箔锡刺龙纹至尊仍让旁人惊叹讶异。它散发着经年陈旧、却专属于你的暖意。我差些将它当成了你。便寻得了一丝心下的慰藉。
可你万不要笑我,更万不要问我,是怎样的人,又值得我重新执着地击筑而歌。
昔日我闻再熟悉不过的离歌,我以为已离我而去的记忆疼痛的涅槃,复生。我又想起了你,轲。并撕心裂肺,毫无招架之力。几句动情的喟叹便在那刻脱口而出,也因此在满座宾客前,被盛情邀约,无奈击筑。
那日击筑前我穿上了我的衣饰,复原了我的身份,望着满座惧然唏嘘的样子,眸中已不再有华光流转。
命运要来,就让它轰轰烈烈地来。
秦王因此寻得我,召我入宫。
那夜我又做了那个多年前重复的梦,只是你的表情冰冷无涯,离我遥远。
你问我,为什么不跟你一起走。为什么不跟你到另一个地方去继续我们的余生。
轲,你属于士,气节高昂宁死不屈,你何曾读懂过我的心疼。
可我不是,我不是士,我只是一个乐者,因此我必须要留一条命,日后好用更悲壮的方式来与你重逢。
重回宫廷,只是物是人非。我用力睁着刺痛无比的双眼,却只寻得一片黑暗。暗无天日。
这是代价。曾经让秦王夜不敢寐的燕国刺客荆轲最亲密的那个人,秦王因贪他的击筑才华便召他入宫,只是,熏瞎了他的双眼。
我无声地笑,没关系,轲,我仍能记得你笑得山河永寂:"渐离。"
这是我唯一能让我存活至今日的东西。
只是现在,我隐有兴奋,因为。快了,轲。
我们,快重逢了。
这不是我们的燕国,龙椅上的那个人也绝不是我的王。双目失明,可我相信,你愿意成为我的双眼。我日日凭着感觉寻找他的位置,近,再近。
真的快了。轲。
我往筑中,灌满了铅石。
那日入宫前夜,我抚着我的筑,我又梦见了你。轲。
可这一次,却换做我拥紧你,我说。轲,等等我。我来了。
你不言,泪打在我仰起的脸上,温暖如血。
再一次入宫,我从未奢望过我的人生至此还会有余下。从你离去开始。轲。
我看不见他,但我只能孤注一掷。随着乐声,不露痕迹地靠近。
轲。这些年与我相依为命的是对你的牵挂,是为你衍生的仇恨,只是我一直在等,等它们的壮大,等它们的喷簿而发。
我早就明白,你绚烂了一世,你本就是那样光芒四射,我怎舍得我怎愿意让你死不瞑目,太过凄凉。
那么,成为我的双眼吧。轲。
我义无反顾,便傲然投出了筑。
轲。对不起,我始终不是武士。我知道你早已在易水畔,为我们共同的命运,唱响悲歌。
当我听见那声沉闷之响的时候,我才明白,这才是我为你真正的,击筑之歌。
只是现在,易水畔,扬花也落尽了吧。
台下众宾哗然混乱的惊恐声,我心满意足地不屑一顾,哪怕冰冷的剑在那刻毫不犹豫地决绝刺入我的胸膛。
我看不见,秦王在我背后露出轻蔑的笑容。
看不见也好。这样我便无怨无悔,我才敢来见你。这是最好的结局了。轲。
我不怕冷。轲。我甚至看见了你,可这次你没有笑得山河永寂,你没有对我笑,你泪如雨下。我恨此刻我却再没有力气抬手为你拭去温暖的泪水。你没有说话,只是像我拥紧你那般拥紧了我。
山河永寂。我听见你唱。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我忍不住笑,因为与你灰飞烟灭的重逢。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