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眸－－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明眸 
                                                      一
  十八岁的我不喜欢拘束。渴望自由。就想做我想做的，简单又快乐。
  想起橱窗前的小孩子，睁大眼睛看着漂亮的芭比娃娃或闪闪发光的坦克模型，掰着小手指一角一角地细算这自己的钱与实际物价的差距，然后把钱交给售货员。似舍非舍又满心欢喜。我痴痴地望着他们，看出了泪。
  静静地坐在窗边，眼神失焦在窗外的一片绿里，手拂过湿湿的空气，心中荡起一阵阵欢喜。语文课代表又搬了一大摞的试卷，退到自己位置上，甩着因血流不通而发紫的手。又要发试卷了，每个人都觉得扫兴，一张又一张，像纷纷扬扬的北国大雪，却不会被体温融化，只会越积越多，终于占了半个桌子，留下人麻木地写着。
  这次考试全班32名，相较于上次的成绩有落下了5名。见怪不怪的事扯到了爸妈那根敏感的神经，几次打电话来，问要不要补习，是不是太吃力需要补一补，我都一一回绝了。听着爸妈那头的焦躁与无奈，有报复的快感。那就好好学，不要比晓燕差，知道了吧，接着一阵忙音。他妈的我就要比晓燕差，怎么样，你在外地凭什么管我？你谁啊你。我狠狠的在挂了电话后骂道，再也管不住抿得发紫的嘴了。
  心累了就想找个依靠，有人说家是心灵的港湾，我没有感觉。晓燕是我的堂姐。在农村，打你的存在被知道开始，就注定要被别人拿来比较。比模样比家务，比懂事比成绩，比出息比媳妇女婿，比孙子外孙，没完没了，等你死了还要比丧礼排场。封建阴影还在这片土地上留着斜线。生儿子是一件光荣的事，这关乎妯裡之间谁的肚子争气，哪个男人的女人有能耐。我是“千金”，爸妈生生把取好的男名给改了。千金，就意味着千金外流，所以他们要在我身上赚来更多。比钱比房比车都过时了，他们开始压榨我了。
我要的自由是不存在的。我就像可爱的孩子一样，渴望自由，但又被这渴望束缚了。我有梦，揣着我的梦，就像背着我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也许18岁就是这么不切实际，拼尽全力做很多事，每件都想尽善尽美，只为心中的执念。可欲望越多，心也就越累。
  不知是谁说的，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没有自由，极向往自由，没有自我，极向往自我，向往顺应心性的生活。也许这种思想太前卫，暂时没人接受。父母说我胡说，说我不孝。不好好读书，整天瞎想些有的没的。朋友说我找罪受，愚不可及。放着安定的日子不过，非得受一下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生活。老师摇摇头，指着我的头说：“这事什么思想？啊？错啦，错啦！错——啦——，书上说……”。我听着听着就哭了。有时想像动物一样生活会快乐很多，干受自然天性趋使下去干的事。为自己而活。
写我的试卷，穷尽我的青春，将一条条公式，定理，刻进岁月的史书，被时间风化，不留一丝痕迹。
                                                二
  经历过大大小小几百场考试却始终没有练就“金刚不坏之身”抵抗考试来势凶猛的袭击。晚上语文老师要找我去喝茶。同桌拍拍我的肩膀，送我一句“壮士一去不复还”，我将我的身子从他手下抽出，迈向未知的暴风雨。看着语文试卷上的诗歌，印着“柳，梅，竹”，有“薄雾，泊船，江水",留下“情人，亲人，故友”，伴着“洞箫，羌笛，琵琶”，悲哀的诗人啼出的血诗，我懂。分数不高，老师手把手地教我。说我的回答格式不对。如果是赏析诗歌，应先把意象列出，然后分析这些意象的作用，从而点出作者的思想感情。若是炼字，就想回答哪个字好，结合诗歌的景象描绘，说说这个字好在哪里……其实我一直都明白该怎样考诗词了。无非也是公式，套语，可我不喜欢。我在一旁点头应着。老师见我只是点头应着，大声问我听进去没有。我点点头。老师发起无名火，说我笨，说我总是心不在焉，态度不端正。说有必要叫我的家长来校一趟，好好交流。
  我看着父母的脸色变青，变黑。挂在嘴边的弧度一点点变小，最后成为负的弧。父母勉强他们笑笑，笑得比哭得还难看。低声下气地弓在老师前。心中有一阵心虚的快感。
  再看父母时，他们疲惫的眼神添了千千万万的失望，像黑洞，望不到尽头，似乎里面已没有他们的灵魂。他们佝偻着出了办公室。  长长的走廊，只有我们三人的脚步声，好响。在我，世界就只剩这点声音了。我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我这唯一的生物被死神发现，爆发出生命的又一次陨落。终于父亲说话了：“不读就不要读了。我和你妈挣钱不容易，本想着你考生重点高中了，前途光明，我和你妈后半辈子可以享享清福了……可……可是…唉……”爸爸的声音很沉很沉。最后那一声叹，好像要把他一生的生命都吐出来。妈妈在一旁拭泪。我目送他们远去……忘记了该怎样哭泣。
  第一次没有比较性质的谈话，第一次感觉到爸妈的存在，却意外地带来无所适从的压力。
  那条长长的走廊，夜夜出现在我的梦里，伴着那一声长叹，萦呀，绕呀。一滴滴看似柔情天地的泪水，像一根根横指着我的手指，上下不停的动着，摇着。我无法入眠。汗水浸湿我的被褥和枕套，而我梦中的泪似乎穿越一般湿了我的脸。我的胸口压着一块石头，我无法动弹。
  从不知道自由需要付出那么多的代价，“一笑一剑走江湖”好难。“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好难。
                                                 三
  洗澡的时候淋浴的蓬头对准我，温水顺着我的发丝，湿了脖颈，再流到我的肩，胸，腰，腿，脚。一下子包裹我的全身，又温又柔。氤氲的雾气，弥漫弥漫，我在这一片烟雾朦胧中，抚摸我的肌肤，身上的细胞都颤栗起来了。这是什么时候的感觉？似曾相识，但又遥不可及，而现在有明明的感觉到，像被裹在襁褓里安心。站着闭上眼睛，轻声说“爸妈，对不起。”
  睁眼，我回到我的老家，上面的一砖一瓦都蓄满青苔，小时候的玩伴胖了瘦了，五官依旧，夜夜拥入怀中的娃娃变得脏兮兮躺在垃圾堆里，妈妈年轻时候牵我的手干净丰满，爸爸自信时笔直的背影，我最爱的风筝飞上了天，田野中朋友们永不分离的诺言还在耳边，离别痛哭过后的相惜，自己受挫后的彷徨惶恐，被激励后激情四射。五味人生。历经沧桑后，又回归原始的感动与平静……

                                                 四
  人生总有那么几个重要的时刻，躲不得也急不来。就像秋天枯萎的树叶，必定在某个瞬间某阵风里以某个角度落下。高考就是我们这帮学生那么重要的时刻中的一个。时间不会为谁逗留，历史的安排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会如期而至，看似那么毋庸置疑地神圣。高考就是这么神圣高傲地俯瞰着我们，看我们紧张，失措，虚脱，心死。它自以为是地认为它给了我们金榜题名时的欢喜，实际却是它真真实实地毁了我们。
  在高三最后倒计时的300天里。我听任老师的摆布，像只老黄牛默默耕耘自己的土地，把自己当成机器，埋下我高昂的头颅，完成一道又一道的题目，完成一张又一张的试卷。
  拨通电话一声喂撞入耳膜，接电话的是爸爸，我简单的地回答了一模的成绩。爸妈词穷，只有小学学历，翻来覆去地叮嘱“好好考，注意身体”。我不争气的哭了。爸妈店里客人讨价还价的声音被放大，电筒里一片沉默。阳光在刷得粉白的墙壁上投下电话线纠缠不清的影子，黑黑白白终于有了交集，一如爸妈跟我，同样地可怜。
  高考如期而至，我如愿的让我的父母有了一个名牌大学的女儿，让老师在校史上占了光辉的一页。
  一切好像都结束了，但是还没有。毕竟黑夜只是昼夜的一部分，白天终会在黑夜尽头出现。
  此时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听着外面亲戚们虚假的道贺，昏昏欲睡。翻着白眼再看一眼窗外的天，好蓝，还有云呢，一如我梦中的天。床头柜上安眠药的瓶子已空，再躺下之前我没有把它倾倒，也没有把药丸洒得满桌都是，那是电视剧里怨妇的形象，我不是。过不了多久，我的讣告就会贴出。我的丧礼会简简单单，没有花圈没有鞭炮，没有酒席没有多余亲眷。化成灰只需要一个鞋盒大的地方就够了，奢侈空旷的地下会比冰还冷。我不会再被比较了。我累了，爸爸妈妈。

  无力再想了，头好晕，眼皮好沉，再也翻不动了，现在我要去寻找我的自由了，我的眼睛还可以看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