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隅--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东隅
文/李凌云
|暑假的第一天
很奇怪,常年锁着爷爷的那个房间今天突然一声巨响,我差一点被吓得命都没了!就像是恐怖片里面演的鬼要出来的感觉,还好我没叫出来,难道爷爷变鬼了?
可是,爷爷什么时候变成鬼了呢。妈妈说世界上没有鬼,没有碰运气就能做成的事,没有光靠白日梦就能实现的理想。可是,没有白日梦怎么来的理想呢?所以,没有鬼那么什么东西砸了会那么响呢,我想等它平静下来的时候过去瞧一瞧的时候,突然里面有人吼了一声。鬼来了,鬼来了!爷爷真的变鬼了!怎么会这样的?我害怕得不得不躲回被窝里去了,妈妈爸爸都不在,他们这个时候都在加班,不到12点是不会回来了,怎么办好呢?现在我已经把门窗都关好了,鬼会不会有穿透门的能力的?千万不要,我真的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嘀嗒,嘀嗒。我的闹钟在枕头边上响得有些诡异,我钻在被窝里借着一点月光写了一排歪歪扭扭的字,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开灯,光亮可能是会招鬼魂的东西,它可能一看有人气又来吃我了,我真的好想喊救命,但……我是男子汉,我是男子汉!
不怕这个。
妈妈好像回来了,楼下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我听见下面有人在吵架,吵得很凶,好像是爸爸妈妈又有什么冲突了,等了他们半天怎么还没有到楼上来看看我呢?
他们还是没有上来看看我,但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如果真有鬼那么一定先去咬的爸妈,不会再来吃我了。
|暑假的第二天
我很庆幸昨天晚上我逃过了鬼的夺命计划,我还活着!不过今天仍然是我一个人在家,经过我死皮赖脸的纠缠,骂娘骂爹的哭喊以后,妈妈终于撤销了加班的念头,说她会在10点前回来的。昨天天气预报说今天大晴,可是现在已经一点多了,我连一点半点太阳影子都没有看着,望着这灰蒙蒙的天好像是快下雨了,不知道梅雨天气是不是快要来了,我总是有一种闷热的感觉,非常不舒服。
我真不敢相信!是鬼在敲我家的门吗?“咚咚咚”敲得好响!那声音是从关爷爷的房间里面传出来的,我……要去看看吗?
我刚刚踏出房门的时候就吓得逃回来了,真的不是我胆小,是那只鬼居然一遍一遍喊“榆”!“榆”是爸爸的名字,他莫非真的是爷爷变得鬼吗?他喊“榆”是要让爸爸干什么呢?
好奇心真的是害死猫。妈妈说的真没错,我刚刚下楼去那个门口喊了几声“爷爷,怎么了?你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吗?”可,里面又没了答应。难道——他闻着了人气已经出来要吃我了?!
我已经在这凳子上一动不动的坐了好长时间,可没有任何脚步声,开门声,连那喊声都没有了。怎么办?要一直坐下去吗?肚皮咕噜咕噜又不争气的响了,看来我又得背水一战与那只鬼是死搏斗一枪,算了算了,死也要成撑死鬼!
我真的已经非常非常小心翼翼的走下楼了,我都把鞋子给脱掉了,但是那只鬼似乎非常聪明,一听见一点点儿脚步声就又开始敲门,喊“榆”了。破罐子破摔,我干脆穿上了鞋子,在厨房大动干戈,虽然不会烧菜,三明治我还是会的。我一面听着惊悚的一阵阵幽幽的声音从那里传出来,一面赶紧吃着三明治。
我想我肯定那个时候吃饱了撑着,居然去那门口大喊了一声“你要吃三明治吗?我帮你做!”里面那只鬼立马没了声音。天呐!谁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
|暑假的第一个礼拜末
哼——妈妈居然不相信有鬼!她是没有听到那声音凄惨的都让人汗毛竖起了!她说那是爷爷在叫唤,叫我别去理他,还说爷爷疯了才把他关在里面。可就算是一个人疯了也不能把他关在那么阴暗的小房间里面啊!她又说她会叫爸爸去看看的,有空的时候。后来我在她床上假装睡着了,12点多一点,爸爸回来了,他走进房间突然问了妈妈一句:“桑桑怎么睡在这里?”然后妈妈说:“桑桑说关你爸的屋里闹鬼不敢一个人睡,呶,钥匙给你自个儿看看去。”我眯着眼看着妈妈从写字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给了爸爸,但是他没有要,而是小声呵了一句:“看什么看,每天都在他窗前放三顿的饭菜已经很好了!肯定又是让我拉那把破的小提琴,真是烦死了!”他说罢,妈妈满意的笑了笑,把钥匙又放回了那个抽屉。
我突然觉得爷爷好可怜,原来那不是鬼,是真的活人爷爷。
早晨来的好快,爸爸妈妈都早早的上班去了,终于留下我一个人,我立马掀开被子,悄悄地下床去拿那把钥匙,它依样卧在那里,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了起来。没有鬼,爷爷很可怜,我想着。所以我就下楼去了,还是那一声声的敲门声。没有鬼,只有爷爷,我这样想着。
我把钥匙插入钥匙孔的时候,冷汗直流,但我还是想着——没有鬼,只有爷爷,而且爷爷很可怜。
“是榆吗?”我小小的扯开一点门缝的时候爷爷突然开口了。我用一只眼偷偷望过去,只见爷爷孤单的坐在窗口,也就慢慢地把门拉开了小心翼翼的说:“不是爸爸,是我,爷爷,我是您的孙子。”他的眼睛突然向我投来灼热的目光,“你是桑桑?你爸让你来见我的?”“不是,爷爷,是我自己来的。”我一边说一边走进那个屋子,那个屋子有一种檀香,并不像是一个疯子能够待的地方,打理得比我的房间还要整洁。“喔,你来干什么?”爷爷不再看我了,而是看着外面的风景。我看见窗台上摆着的饭菜招了几只苍蝇,激动的问了他一句:“爷爷你怎么不吃啊,饭菜都喂给苍蝇了!”爷爷突然就夸张的笑得前翻后仰,我看见他脸上的皱纹全部攒在一块,很恐怖。
“我连苍蝇都不如啊!”爷爷笑着说的最后一句话。
|暑假的第二个礼拜始
其实我觉得爷爷没有疯,爸爸妈妈才奇怪了,为什么要把他关在屋子里呢?
我今天又偷偷的开门进去玩儿了,爷爷似乎不想理我躺在床上睡得非常香,他的鼾声堪比雷声啊!我可是在那里待了很久,他都没有察觉到什么,不过……我发现在那个屋子的墙角有一堆破烂,看上去却是很新的,好像是不久之前才被放在这里的,我实在辨不清出它的模样也就没有去动它。如果惹爷爷发火那可就不好了(我在脑海里翻来覆去了几千遍他生气的样子,都是特别诡异的),可是,那个屋子里面真是什么都有,弹珠也有!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爸爸常常教我怎么打来着,十分好玩儿。所以我就把它给偷了过来,虽然家里的地板没有弹孔,但是可以模拟一下嘛!
|暑假的第二个礼拜末
我知道那破烂是什么了!是一把琴!跟以前爸爸放在家里的橱柜里面的一样,有弦又有把,我以前还很想要那把琴,结果反倒被爸爸骂了一个狗血淋头,说什么“这破玩意儿有什么用,不能把它当饭吃”之类的话。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碰那把琴,甚至看都没有看过一眼,就像是一个被供养的圣灵。
也许我真的非常喜欢这琴,趁爷爷在酣睡的时候,我悄悄地把它的碎片装进一个蛇皮袋里,一块也不剩的拿走了,并蹑手蹑脚逃出了家。话说我找了很久的琴行,都没有修琴的,后来有一个老师傅说他只能把琴粘粘好,其他的什么“爱莫能助”了。我想了想也就这样好了,反正说不定爷爷都不想要它了,就在那家店等了一会儿,粘粘还是挺快的,老师傅把它递给我的时候,真是太吃惊了!真是貌似没有一点破损的样子。我想着“也许爷爷会很高兴”的哼着小曲儿回了家。我进到爷爷的屋里的时候很安静,就和我出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但是……当我把琴放回到原来的地方的时候,爷爷突然在我的背后厉声喝了一声:“你在干什么!”我真的害怕极了,都不敢回头看他的表情!
应该是见我没回头,爷爷气得狠狠的在我背脊上甩了一个手印。被甩手印的那块皮肤上像灼伤了似的痛,我没有哭,我一直想着我是男子汉来着。好像从很小就开始憋眼泪了,所以这次还是憋住了。
爷爷是真的非常生气!!他见我死死握住那把琴,转身把它从我怀里抽出了琴,眼看他又要砸了那琴!我似乎出于本能抱住了爷爷的腿,眼泪就再也憋不住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流下来的!就像是有人控制我一样!然后我就哭,哭得惊天地泣鬼神般。
因此爷爷的那把琴就这样停在空中迟迟没有坠下来。
|暑假的第三个礼拜始
今天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爷爷,我真的好害怕他和昨天一样发飙,比爸爸恐怖多了。但……我还是去了他房间,这一切还好没被爸爸妈妈发现,不然我就死都别想去他那里了。但……为什么我就是一定要去呢?不知道。我好像就是为了证明什么去的,为了知道什么去的。这次爷爷坐在床上,一言不发。他叫我坐在椅子上,好好地坐。冷战似的,他啥也不讲,我也就啥也不讲。后来他终于开口了——“桑桑,你愿意吗?”我不知道愿意什么然后就问他,但爷爷又什么也没有说。过了真的好久,他又开口了——“你过来。”然后爷爷就把我拽到窗台那边,然后把琴死死地按在我的肩膀上说:“你给我好好练,练不好爷爷要打你!”我惘然地看着爷爷,他的目光却瞥向窗外,里面有一种莫名的光亮。但爷爷就让我保持这么一个动作一个下午!现在我的胳膊还痛着呢!写字拿笔都痛,不过我没有抱怨,也不敢抱怨,我怕爷爷会打我,也怕爸爸妈妈知道。
|暑假的第四个礼拜始
爷爷从一个很破旧的箱子里面翻出了一张纸,是一个保存完好无损的乐谱。上面写着——巴勃罗·德·萨拉萨蒂《流浪者之歌》,繁复的五线谱看得我眼睛都花了!但是……真的特别激动!才练习了一个夏天的二分之一我就可以练习名曲了!之前我练的什么音阶练习曲真是太简单了,我每每不看谱就能把练习曲拉出来的时候,我看见爷爷脸上的笑容,干瘪的,自豪的。
我问爷爷为什么要拉这首曲子,他那扭曲的皱着的脸笑得异常灿烂,他说这是一个关于梦想的故事。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家里穷,有一次他经过一户富人家中听见巴勃罗·德·萨拉萨蒂的小提琴曲便深深爱上这乐器,他没日没夜的在田里作业,就是为了要买一把小提琴。他说他不顾自己没文化的老父老母,逆天般的去到现在我待的这个城市,安定下来。他遇到了奶奶,他说奶奶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他娶了奶奶之后的生活却不尽人意,他说奶奶厌恶他一天到晚只会拉小提琴,不会挣钱养家,奶奶生下爸爸的第二年就离开了这个家,后来就一无所踪。
他说完了之后脸上仍然是一片光似的。
|暑假的第五个礼拜始
今天真是倒霉极了!我躲在爷爷屋里练琴,结果下午一点妈妈居然回来了!妈妈看到爷爷这里门虚掩着,像一个疯婆子一样瞪大眼睛闯了进来!我看见她眼珠里布满了血丝,大声尖叫的谩骂爷爷,说爷爷是个神经病!我果断拿着小提琴挡在爷爷的前面,挡住妈妈视线,那时真是恐怖极了!妈妈就像一个女鬼,就像是真正的神经病一样冲了过来,死死地抱住我,然后自言自语的说:“爸!你怎么可以这么祸害桑桑呢!你看榆都被你折磨成什么样了!”我似乎可以感觉到爷爷不知所措的情绪。但奇怪的是,两秒之后,爷爷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觉得爷爷真的是对世界充满了绝望。
|暑假的第五个礼拜末
现在连我的房门都被锁上了,为了防止我晚上到爷爷那里去,妈妈实施了全面包围的计划,然而我死死抱住的小提琴和谱却陪伴了我一天又一天,我凌驾于爸妈吵架的所有噪音,开始一遍又一遍的练习,不管我的手指被划得多少惨不忍睹,这就像是唯一我和爷爷的联系。我的一遍遍练习,我知道,爷爷和我早就是一体的了,他的梦想就是我的。
《流浪者之歌》一开始是那么的悲凉,就像人的生命一般,总是那么的不公。我不知道爷爷是怎么样从别人的目光中逃离,手里握着的梦想却到头来成为了空想。然而到尾声时却是那么的欢腾雀跃。这是与这个看似繁华的世界格格不入的曲调,最后一个音符,我的手指却又划破了。
|暑假的最后一天
我的眼泪滴在棺板上,我看着爷爷卧在棺材里,像一个安睡的小孩似的蜷缩。他的葬礼就在今天,今天过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他和那张攒在一起的笑脸。爷爷就像完成了使命一般安静的走了,就在今天,我的小提琴曲已经很熟练的今天。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谋杀了他?难道是这似水流年吗?我知道他一直都苦苦的挣扎着紧握着他的弓,把琴架在肩上。他的肩已经伤痕累累了,可他的执着却就像是新生的细胞永远支撑着他的身体继续下去。
发现爷爷离世是他喝了农药的第二天,爸爸给爷爷送饭的时候,看到爷爷倒在地上的他突然放声大哭,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深爱着琴和爷爷。而我看着爸爸摊在地上,泪水湿了衬衣。
爷爷的葬礼只有亲属才参加,人真的很少,但我没有想到,今天居然是我第一次登上舞台,送给爷爷一首安魂曲。我抚摸的这把琴究竟被多少眼泪多少鲜血灌溉。没有人回答。我看见爸爸眼角的泪水,他一定也能熟练的拉这首曲子,他一定知道这把琴对于爷爷有多么的重要。
他一定知道。
一定知道。
|某月秋日
在爷爷尸骨未寒的一个月中,爸妈的关系已无路可退。离婚对他们都好。他们已经寻找了三十多年的对的人,然而仍然没有找对。我相信,爸爸一定是一个热爱音乐的人,同爷爷,同我。只是妈妈与我的价值观是不同的,我愿意为我所热爱的奉献我的汗泪和人生。
我想我现在手里的这把琴,躲过岁月的苍茫,最终存活下来是多么的侥幸,爷爷曾经有多少次的狠狠剪断弦,却又不忍的再接上,他也曾经彻彻底底的将他变为废墟。但,我,却又在他的世界燃起一丝光亮,使他重新拾起他的梦想,寄于我身上。所以我身上流淌的血液是与爷爷同样的热情。我很庆幸,从断断续续的夏天蝉鸣声中,挣脱囚蝶的牢。我知道,爷爷生命中的最后一朵海棠将永远长在我的胸膛。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