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味
刀尖略微稀疏地在案板上起落,轰鸣的炙烤声依旧在锅中撕裂着,男人沉稳如山的身影就在那火光之前静立着,一切与之相关的故事已是过往,现在他只是路边一家普通小吃店里的厨师,静谧的光收束在他的身后,他的手甚至颤抖着拿不动菜刀,沧桑的面容中有一种刻意的伪装,但这一切依旧掩盖不住他望向案板时眼中的光芒,浑浊的泪几乎要从他的眼中流出,那种情感仿佛要满溢出来一样,但现在他的眼前就是一口锅,香味逐渐从中飘出,他颤抖着的手盛起菜肴,放在有缺口的盘中慢慢端到我们面前,男人爽朗的笑了笑,月色沉寂如水,小小的店铺之中就只有我们这一桌客人,他慢慢的开了一瓶酒,坐在我们对面,一言不发,就那样任由酒液缓缓流入瓶中,泛起深沉的琥珀色,这该是近十年的好酒了,他就这样沉默的喝着酒。我这时才细细的打量起他来,他的脸上有一种东北汉子惯有的坚毅和坚忍,但是他却明显是南方人,那种气势是在一种蚀骨的疼痛之中磨砺出来的,但我看的出来,他的身上有着十分明显的颓废气息,杯中之物已经让他沉入其中,烈酒的那种气息我再熟悉不过,那是近七十度的酒,算是陈酿中的翘楚了,他的眼神及其迷茫,望着窗外平静的夜色,捧起手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那种沉醉的感觉,让一切过往的记忆就这样沉淀下来……
从云生有记忆开始,父亲的身影就始终在案板上忙碌着,只记得父亲的刀功似乎并不是人间的技艺,食材整齐的摆在案板上,父亲的手重重一击案板,食材瞬间腾起在空中,那飘逸的刀刃便出现在了云生眼中,是的,似乎就只能看到刀刃,刀身似乎消失在云生的眼中,看起来似乎只有在空中空舞才能有这样的速度,但当食材从空中落下来的时候,就是整齐的横排或者竖排,每一片之间的距离,每一片的大小几乎都是恰到好处,仿佛它们就应该在那里一样,父亲就站在案板面前,父亲有着沉静如水的面容,嘴唇抿得就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子,最为重要的是父亲的脊骨,那是真正地汉子的脊骨,这时云生从上访的宾客嘴中听到的,或许,这也算是对于父亲的一种夸赞吧。在父亲的双手抚上那把菜刀时,父亲的眼神便变的异常认真,但不知为什么,父亲总是不让云生去碰那把刀和案板,仿佛那就真的是跗骨之俎一般,一旦碰触就放不下一般,孩子总是有着一种极为强烈的好奇心,每次在窗口看着父亲刀起刀落,食材如同魔术一般变幻成不同的形状,看着父亲将各种食材放入嘴里,尝着它们的味道,父亲的刀功仿佛能够雕刻一切,暗蓝色的光芒在父亲的手中缓缓流转,云生几乎每日都在看着这一个场景,但无论父亲做出了多么好的菜,他总是会去村外不远的坟上,将那些菜整整齐齐的摆在坟前,给云生吃的永远都是最为普通的食物,而当云生问起的时候,他只是冷冷的一句:“你还不够资格吃那些。”云生的小脸上便会涌上一阵失落,似乎是父亲的话说的有点过重了,但云生却又似懂非懂,依旧拨拉着碗中的青菜,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云生的小手握紧了筷子,眼神中慢慢涌上一股热度。夜色慢慢的变深了,云生望着窗外的月光透过指尖,沉沉的睡去,但是他已经下了决心,一切皆看明日。
黎明,破晓,云生早早便起了床,趁父亲还在睡梦中,云生推开了那间厨房的门,就在那一刻,云生仿佛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一切本就该属于自己,而父亲多年的禁制,却不知为何,不让他碰触到这一切,云生的目光不去看那些食材,小嘴抿得紧紧地,一同父亲坚毅的面容,此刻云生的手终于抚上了那把刀,一阵低微的轻吟传来,稚嫩的小手试图拿起那把刀向食材移去,但刀提起离案板仅有几公分时,刀就疲软地叹息一声,“叮”的一声脆响,刀竖插在案板上,差点切到云生的手,刀上透出的凌冽寒气几乎让云生心中一惊,提起那一刻毫无感觉,落在案板上才显现出来,若刚才寒气就这样从刀身直接透出,刀就肯定会切到他的手,“云生!”父亲清朗的声音随之从外面传了进来,其身影随之步入,见此情景,差点瘫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扶住案板,那一刻,云生看到父亲的脸色一连几变,似乎是感慨,似乎是担忧,甚至是忧伤,父亲缓缓挺直身板,转过身去,冷硬的声音低低的传出:“告诉我,你真的决定了吗?”云生的脸上渐渐泛起一阵奇异的表情,原以为会被大骂一顿的云生仿佛看到了希望,尽管什么都不懂,但云生依旧用力地点了点头,父亲的身子甚至没有转过来,就说到:“你同意了,是吗?”云生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了青白色,那一句话几乎是不经思索的就从云生的嘴中透出,却用尽了云生全部的力气,似乎是怒吼着喊了出来:“是,父亲!”父亲瞬间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似乎隐藏着几分喜悦,几分苦涩,云生的手紧紧的抓着刀,父亲便抓着他的手,走出厨房,来到那坟前,一下跪了下去:“父亲,我不孝啊,还是让云生碰了这把刀。”但云家人,怎么可能放下这把刀呢,终其一生,仿佛如影随形的诅咒一般,云家起于厨艺,落于厨艺,不仅仅是这把刀,所有厨具,父亲至巅峰的刀技,灵敏到极点的味觉,嗅觉。而现在云家的族谱上,就仅仅留下这一脉了,当年的事父亲不希望重演,但命运依旧指引着他如此,父亲默然道:“云生,过来给爷爷磕头。”云生如言照做了,父亲的双眼滚动着泪水,望着那块墓碑,模糊地几乎已经看不清楚字迹,父亲哽咽着说道:“我不想让他走上这条道路的,没想到还是让他碰到了。”父亲说罢忽然转过头:“云生,你记住,走上这条路,便要尝出其中之味,切不可轻易放下,云家的荣耀,就要靠你了,我老了,味觉也渐渐的不灵敏了,厨艺之道,不仅仅在刀功,尝味也是十分重要的,人生之道与厨艺基本等同,这就要靠你来悟了,我这一辈子,没什么壮举,也想留点光宗耀祖的事,这一次,就算是我赌一次吧。”云生听到这里,双手手指不断律动着,这律动似乎有一个和谐的旋律,但落在案板上就是震鸣一切的气韵!
从那以后,云生的时间几乎都在练习技艺与尝味的消磨中流逝了,而刀功想要大成,虽然不太可能达到父亲的那种境界,但父亲对他的要求是,豆腐切成丝放在水中能化开,食材必须切成整整齐齐的各个部分,甚至劈柴是,用沉重而不灵活的柴刀,圆木都劈至成等同的细丝状。练厨,刀功算是基本功,云生初始练习时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刀功上了,云生几乎拥有一种另人感到恐惧的天赋,三年时间刀功已至大成,甚至还有过之。那些食材,纷纷在云生错落有致的刀影之下绽放开来,这时,云生总会拈起一片食材,放在嘴中品尝味道,那是一种过于凌冽的气势,食材的味道精确到极点地在嘴中绽放开来,火红的辣椒仿佛有了一种跳跃的能力,冲开一道鲜艳的沟壑,灼烧的感觉顺流直下,味道似乎奏起了一首霸气的挽歌,密集的鼓声在刀光的隐隐闪现之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辣椒入喉之际,田间立刻响起了清澈而嘹亮的山歌,一点也不落了气势,疯狂的共鸣达到极点时,下一片食材随之进入,苦瓜微微的苦意渐渐的散开来,苦意之中蕴藏清晨清透的水汽,一种浸润的生机在唇齿间慢慢扩散开来,细密的透过喉间那股弥漫的火气,其中所蕴含的深沉的苦意,仿佛低迷的悲歌,在热烈的气韵过后,有一种浸润的力量慢慢达到心底,热烈过后的清冷,仿佛一切戛然而止一般,这深刻的苦意足以让人从现状之中清醒过来,不再沉湎于其中,一瞬间,轻轻的甜意就与舌尖缠绕在一起,苦意的低迷瞬间就被甜意冲淡了,那种近乎萦绕的感觉,甜菜的甜意也可算是与糖不同的甜意,糖的那种近乎腻的感觉微微减少,但多了一股植物的缭绕感,仿佛在这甜意之中就让人忘了疼痛,但灵台之中恪守的一分清明瞬间破开那股萦绕,那份恪守,也算是遗传自父亲,云生的性格就注定了他不会在这种甜意之中沉沦。柠檬微黄的颜色刚在眼前闪过,略微的酸涩就在唇齿之间缓慢地凝重起来,酸意去腥解腻,有些苛刻的酸意仿佛清晨爆开的鲜蔬气息,但很快,酸意清淡的一冲而过,粒粒盐花伴随着其落入,清晰的咸味缓缓扩散开来,盐是百味之首,几乎所有的菜肴都要用到盐,云生在五味杂陈的味道里迷失了,顷刻之间,云生忽然想起,还有一种味,鲜!几种调料品各点上几滴放入嘴中,云生的双手不断的颤抖起来,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度,一个父辈们都恪守的度,云生的双手不断颤抖,究竟是恪守陈规,还是冲破束缚,如果毫无改变,他的一生也就只能达到父辈们的高度,而无法超越,云生的手叩击在桌板上,那种灵秀,那种生机,冲动的霸气,婉约的灵气,集众之力,犹如纷乱的野花,他的双手不断地律动,一切仿佛回到了几年之前,从他开始,云家真正地传奇就要开始了,这种近乎恐惧的天赋,甚至发现了父辈们没有发现的事物,但云生误以为父辈们恪守的就是这些,但云生依旧毫无顾忌的冲破了,至此,云生的厨艺,才真正的精进起来。
根据我的祖辈们口传,那应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民国最为有名的当属云中轩,无论社会名流还是富商名贾都会来品尝云中轩里菜的味道,但云中轩也算是特别,只有那里的大厨亲自见过客人后,才决定是否能够尝到这些菜,但不知为什么,后来云中轩渐渐没落了,最后终于倒闭,据说是不接待某些客人而导致的没落,不少熟客都为此叹息,但知道其中情况的却并没有多少人。我家的祖上当年也算是有些名望的富商,也算是与其轩主有些深交,其五味乃至六味宴席让人赞不绝口,但也不知倒闭的原因,只知是与其大厨有关。
父亲坐在云生的面前,缓缓说道:“当年我不接待日本人,他们一怒之下砸了云中轩,爷爷当场被打成重伤,母亲也在那时服毒自杀,只有我一人带着你跑了出来,我后来回去的时候,偌大的云中轩,只有我们二人活了下来,其余人,几近灭口……”父亲在讲这段故事的时候,双手几乎是颤抖着的,他的泪几乎止不住的流下来。父亲,就是当年云中轩的大厨。
云生深刻地记得那时父亲的表情,表情中有不甘,悔恨,但那种强烈的仇恨已经见不到了,云生问父亲为什么,父亲脸上竟只是带起一抹浅浅的微笑,答非所问的说道:“那种味,我快要悟出来了,爱或恨,只因当初的一念之差,若非拒绝了他,就不会如此了。”云生似懂非懂,但心中的仇恨却在他的心中渐渐萌芽起来,他的心中有一种冲动,需要时间让他慢慢完成。
十年,整整十年的时间,云生此刻正站在云中轩的门前,门口挂着的“云中轩”三字苍劲有力,有一种凝厚的气势,此刻云生的身上有一种圆润光滑的气质,仿佛与常人看起来并无二异,多年的历练造就了他的厨艺,但他的心态依旧和当初并无二异,掩藏不好的仇恨稍有不慎就会喷薄而出,这是练厨的大忌,因此他并不算巅峰,云生缓缓的回过头去,递给一旁的伙计一封信,与他说道:“给他吧,正月十五,别忘了。”说罢他回过身去,内心有一种强烈的落寞,一切,就快要落幕了,他终将结束这一切。他并不是手握重兵的将军,也不是富甲一方的富豪,更不是权势滔天的政客,他要以他的方式讨回一切,当年的仇人就是因为拜师失败而迁怒云中轩的,他就要以云中轩的技艺去击败他了。
正月十五,城中所有社会名流纷纷到场,观看这场比赛,但所有人都被蒙上了眼,封上了耳朵,留下的只有味觉,而这场被后人称为“味决”的比赛,其出彩也在味觉上,那是云生的六味宴席算是超越了先辈们了,甚至还有自己的感悟,这也是云生最大的凭借。
比赛的详细过程没有任何人知道,宾客们要负责的只是品尝而已,而一天一夜过去了,没有菜从那木屋之中端出,大部分人都走了,剩下来的都是熟客了,几个时辰之后,云生满身血迹的从中走出,他的手不断颤抖,已经是手筋齐断,他气若游丝的喃喃道:“第七味,我懂了。”说罢便昏了过去。
十日以后,那仇人也宣布封刀归隐,一生不碰厨具,云生自废双手,两人都消失了,而其中一人现在就在我面前。
云生缓缓道:“那最后一刻,我感觉到我快突破了,所有的悲痛,欢喜,忧伤,仇恨,各种情绪充斥在菜里,我浅尝一口,第七味也就随之出现了,这并不需要多么华丽的技巧,尝尽世间百味,人生的经历,就是菜的第七味,最优秀的厨师,就能如此,将第七味烧进菜里,但实际上每道菜里都有第七味,但每人都不尽相同罢了,仇恨早已了结,一切浩如烟海。”说罢他望向墙上的画,一个女子一身青衫,矗立在小径之中,他的泪水滚滚而出:“如烟,我终于能来找你了。”说罢轻抿杯中酒,月明,天清。
第二天我来的时候,铺子早已关掉,他继续云游去了,他并没有与我多说那场比试的内容,他并不是为了这个才学厨的。他给我留下一张纸条:“人生七味需靠自己来寻,每人不尽相同,一切渺如烟海,恨可忘,爱不可忘。”我想起他的面容,那跨越几代人的爱恨情仇,终于了结了,我想起那名为如烟的女子,素净淡然的面容,我微微一笑,和他的第七味一样,云家的菜,在舌尖缠绕的味道,确实是好菜,味尽如此,渺如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