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音--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空音
文/杨一欣
一
大江翻滚而去,将县乡瓜分成一片片。江水如蜕皮般一节一节往里靠,结果只剩下一条几尺长的小沟,这与旁边石灰脱落而不成样子的城墙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里有一座小城。
计老头每日在晨光熹微中起床,掸掉衣服上的烟尘后匆匆出门。穿过几条湫隘破败的小巷,便到了一家副食品店门口。一路上随处可见啃着瓜子唾沫横飞的妇女谈天说地。但每次走近一听,无非是什么鸡呀鸭啊之类的琐事。路旁猫狗成群,时而狺狺地朝人们狂唳,也无人理会,仿佛是天生的风景线,人狗合群。
食品店有着不大的门面,由计老头经营。这是老头一家唯一的生活来源。老伴早早作古,儿子窝在家中无所事事,计老头只能一人起早贪黑。即使如此,收入也只能用三位计数。计老头的心脏病使他禁不起大风大浪,每天蹲在店里看看电视听听半导体是他最大的乐趣,但是挣钱他还是在乎的。
二
清晨计老头劳作伊始,却是儿子计梅山的休憩时辰。他不似老头那样依赖小钱财过日子,他有更大的理想。
计老头对儿子蜗居在家一直不太放心,这是潜意识。况且他也不同意计梅山写诗,他知道的写诗的人都没有好出路。
梅山是个易感的人,这是好是坏说不清楚,但至少他认为是好的。他做诗人亲吻黑夜,在漫漫昏晨中执笔踽踽孤行。诗人是长夜宠儿,这使梅山自信并且自命不凡。
阳光透过窗子照射到厚厚白纸上,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诗句。今天梅山没有睡觉,而是一遍又一遍看着纸上诗句,得意非凡。
纸上第一行写着:
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
梅山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看过的这首诗,只是创作时它自己从脑海里蹦了出来,告诉梅山应该选它做卷首语。梅山一看,哎,有深度,我看不懂。便把这句诗填了进去。
生与死是诗人常写的命题,而计梅山写的也大多是此类文字。看完一遍又一遍,他终于提笔在白纸最上头写下三个大字:
生死囚。
三
今天计老头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种奇怪的预感,他看不清,摸不透,只觉得这东西如果一直存在会要了他命。他有时甚至想敲开脑壳把这东西挖出来瞧上一眼。心脏病已折磨得他够难受的了,以至于他身边随时都要带好一瓶药。他可不想再天天带把锤子。
写完了三个字,梅山舒了一口气。伸个懒腰,疲惫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
他心底一直潜伏着一个想法,现在他要把这个想法变为现实了。计梅山蹑手蹑脚地从窗户跃进计老头的屋子,屋子里漆黑不见五指,连窗帘也是死神颜色。梅山左手如同找到多年同伴一般猛地摁开一个按钮。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
老伴去世后,计老头就一个人住在这里。白昼时里头昏黑不可见物,到夜晚时才会亮堂。每个夜晚,计老头总会在这间屋子之中叨念有语,睡觉之前总要将钞票前后清点,数来数去方才睡得安稳。
梅山眼睛注视着墙角的一个柜子。墙片早已脱落,柜子也已腐朽。他伸手将第二层拉开,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罐子。梅山揭开罐盖,零零碎碎杂七杂八的一大堆钱出现在眼前。
梅山挑出大额的钞票数了半晌,知道其中大致数目,便将罐子放回原处,攥着钱从房中走出来。
不一会儿,他将钱,衣服,还有他那一叠承载着他梦想的白纸装进了一个巨大尼龙袋,奔出了家门。
四
梅山绕过一条又一条街,开始盘算往后一切。他要出城,去另外一座城市,他要开始一段新的诗人人生。
漕运码头货物不断,人也络绎不绝,梅山心底有无限勇气与无限信念,期待自己的未来。诗人是固执甚至偏执的。
梅山喊了一艘船,交代了地点,开始慢慢地远离这座小城。
他眼望前方,正是晌午时分,男人们在各自干着自己的事,女人们在纺着线头喂着孩子。梅山心中豪气顿生。眼前不过就是座拥挤破败的蝼蚁城市。这里的人们太无知。他心底哂笑。
城上山头有一座白色宝塔,虽是城内最高点,却也难掩其俗气。再好的宝刹,局限了天地也会变坏的。
船行开。
头痛是身心折磨的大疾。左右脑跟左右眼在感官视觉中颠倒了整个世界。计老头受不了头晕折磨。他要回家,兴许数钱能给他带来安全感。他如清晨一样匆匆关掉铁门,径直向家中走去。
老头奔进家中,顿足向楼上行去。楼梯年久,禁不住他急促脚步,“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房门半掩是他难以相信的事实,他大吼一声冲进房门。黑色柜子如垂死老人立在墙头,罐子只映出黑色苍茫,鲜艳红色无处寻踪。
计老头大喝一声梅山名字,声音绕于房梁上无人回应。他头痛欲裂,双手颤抖。伸手去抓药,药却够不着。定下心想想,原来药是在自己身上。计老头欲腾起右手,却再也没有力气了。
五
江上的艄公靠了岸,梅山掏出了第一笔用来完成夙愿的钱。
他眼望前方靠水三川,心中无限感慨。自己多年奋斗一切终要实现,早晨还在家中“赶稿”依是梦里人,现在只离梦想就差一步。
城里城外果然是不一样景致。老城内一片市井之气人间烟火,新城之内热热闹闹万象皆新。梅山看呆了眼。此时肚子已咕咕叫个不停,梅山要试验城邦食物。
其实无论城中是何等食物,梅山都会觉得是天上馐馔。果然,吃完饭后,梅山在心中大赞:好食物!
新城是花花世界,灯红酒绿是专属时代。到了夜晚,更是一座不眠城。梅山被这里所深深吸引。甚至都忘了诗稿的事情。
他很快将钱花完了。挣钱需要一辈子,花钱却可以只有一个晚上。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但是无论是多么明白的道理,只有亲身体会才懂得刻骨铭心。梅山算是了解到了新城的物质欲生活。这时他也想起了诗稿的事。
他向路人打听出版社位置,却只得到冷眼相加与短短一句“不知道”。这让他难以理解。好不容易来到出版社,已经是灯火璀璨的夜里了。
出版社之内只有两个胖子在对着稿纸打着字。梅山放下手上白纸,正欲说话,胖子便走了过来。
胖子问,干什么事?
梅山指了指桌上白纸,说,出版诗。
胖子眨了一下眼皮,拿起白纸翻阅。
六
阳光将白云刺开来,透过树梢,玻璃,照射到计老头家中。
计梅山安静地站在计老头的尸体旁,良久未有动作。
城外花花世界,灯红酒绿是梅山未曾想到的事。在这里,他还是需要慢慢摸索,他比在家中更加迷惘。本以为城外是新天地乌托邦,却没想到是这般光景。
诗是时代的消遣物品,梅山奋斗多年梦想就被那个胖子一句“你的诗很好,但你也知道,现在诗集几乎没有挣钱的。我们也没办法。”刺穿得居无立锥。
诗太多了,梅山算什么?谁都可以写诗,谁都有自己的独特经历感悟,每个人的一生就是一首诗。梅山再易感,也抵不过时间苍茫,光阴人生相印证。
诗没有人出版,甚至只引来嘲笑目光。口袋里还躺着皱皱的三百块钱。他不愿回忆,他不敢相信。
计梅山蹲下身子,捂住脸孔。啊,手心上的是怎样的脸孔啊?自己希翼多年,到头却是一场梦,一场空。诗人敏感让他软弱,他开始不敢回想过去种种。
三百块,葬了父亲吧。
七
城中和尚们群居在白塔之上,仿佛是驾临城市与群山的使者。人人来去由他们超度,碌碌终生皆只赢得几句经文与一口冰冷棺木。白塔立于山头,是城上制高点,死者灵魂升腾,几丈便可及天。平凡死伟大死有何分别?蒸发神识,灵魂一路同归极乐。
梅山听他们超度,便不再说话。生死竟如梦幻,巨大肉体也不过如蜉蝣一般朝生暮死。山顶之风撕扯着白色灵布宛如巨大人头雕刻,依稀在风中怒吼。
转过头,只见一块偌大黑板贴在墙上。黑色字迹在经文咒海中直触梅山灵魂:
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
——《金刚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