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小镇－－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少年是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蔷薇小镇的，从他的远方一直向南走，他也说不清自己走了多久，反正就是在有一天的下午，他拖着大大的旅行箱，身上带着北方凛冽的寒冷和一路的风尘来到小镇。兔子小姐说，少年来的那天小镇里的蔷薇花全都开了，兔子小姐就站在花田前的旅馆的顶楼，迎着阳光看到风尘仆仆的他从那一片繁盛的色彩中走出来。就像是天使一样。兔子小姐站在大堂里，这样对小喵说的时候，他就坐在旅馆大堂里，双手放在腿上，低垂着眼，用他充斥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生硬的说，请问这里还有房间吗？小喵这才抬起眼皮，看了看他，“有。不过，入住是有条件的。”小喵这样说，她的鼻子嗅到了一股从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北方的寒风的味道。

“条件？”少年抬起头，有些迷惑地看着小喵。“对啊，条件。兔子你跟他说吧。”小喵啪嗒一声把一张泛黄了的纸拍在少年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拿了一杯花茶放到少年面前，“蔷薇花茶哦。很香的。”小喵咂了咂嘴，露出一个享受的微笑。

“其实，条件的话，把这个表格填起来，然后入住就可以了。”兔子小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就是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不过这些事情不会对你有任何伤害，就是怕你受不了。如果愿意的话，就把表格填起来吧。”

“但是如果你害怕的话，就出了门，沿着花田的田埂直走直走，就可以回到你出发的地方了。”小喵这样说，“自主选择哦。”少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咬了咬牙，拿起笔刷刷的写起来。小喵嗅到的那股北方寒风的气味变得愈加浓烈，还带着浓浓的悲伤。他写完，把纸往前一推，重重的舒了一口气。

“嗯。名字叫莫北。我们叫你阿北吧。”小喵这么说着，把表格和笔收了起来，“房间是01213，兔子带他去吧。”

于是莫北就这么住进了蔷薇旅馆。他发现蔷薇小镇是个奇怪的地方，居民都没有名字，都以一种动物的名字来互相称呼，还没有重复——不过也是，整个小镇也不过一百来人。

但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都没有发生，阿北这么问小喵的时候，他看到小喵嘴角翘了起来露出个恶作剧之后得逞的狡黠笑容：“骗你的呐，你以为这个普普通通的小镇有什么神奇的。”她把食指竖了起来，放在阿北鼻尖前晃了晃，“看你那么老实，就叫兔子骗骗你呐，哈哈。”只是莫北没有看到的是，小喵的眼睛是不笑的，藏着浓浓的雾气，看不清她的眼里的感情。

 

不过，奇怪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在指针指向12的时候，莫北被骤然响起的门铃惊醒。他有些烦躁的扯开被子，用手挠了挠脑袋，没好气的打开门。走廊里的浅黄的灯光下别说是人，连一只鬼的影子都没有。门外只有嗖嗖的凉风……和一个盒子，白色盒子，脏兮兮的，像是刚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盒子，他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弯下腰去捡起那个脏兮兮的盒子。

他拧开床头的灯，毫不费力的打开了盒子盖。盒子里有几颗弹珠，一枝黄色蔷薇花，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是歪歪扭扭的稚嫩的字迹，好像是二年级的小学生写的——

“绿色的小路，洒着露珠的小路，

小路的尽头，有座玫瑰屋。

风儿吹就随风摇的玫瑰屋，

随风摇就花香飘的玫瑰屋。”

他记得他看过这首诗，但他想不起来这是谁的诗了。他拿起那枝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很香，他敢肯定自己闻过，但他想不起来了。

他觉得有些倦了，连灯也没关，就这样抱着那个纸盒子躺在床上睡去了，那几颗剔透的弹珠，在温暖的黄色灯光下反射着灼灼的光。

 

“什么？玫瑰屋？你去那做什么。”小喵抬起头，看着阿北，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没什么。就是想知道。”他有些固执的说，他想起了昨天的那首小诗，还有那首诗里提到的玫瑰屋，他想去看一看，他觉得，那里应该有自己找了很久很久的东西。小喵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埋下头去，刷刷的画这什么。“呶，这是地图，自己小心点哦。”小喵把地图交到阿北手里，然后就转身离开了。“……谢谢。”阿北说。

“去玫瑰屋？”兔子小姐看到阿北，问。

“嗯。”

“那里对不同的人来说，有不同的样子。要小心哦。再见。”兔子小姐这样说着，乌黑柔润的眸子闪烁着神秘的光彩，看不清，猜不透。

“嗯……再见。”

 

阿北按着地图走。

“去玫瑰屋吗？”沿路的人都这么问。有狸猫先生，狐狸小姐，甚至是在自家楼房前面躺在摇椅里闭着眼睛休息的猫头鹰爷爷。然后阿北就会礼貌的点点头。他们都会说，要小心哦。

要小心。

那里有什么危险的吗？阿北这样想。他摸了摸放在衣服口袋里的那枝蔷薇花，还有那几颗冰凉的弹珠。他把黄蔷薇花给小喵看的时候，小喵说，黄蔷薇的花语，是永恒的微笑。

永恒的……微笑吗。有什么东西能够永恒呢。阿北这样想，摇了摇头。

阿北几乎是走了整整一天才到。通往玫瑰屋的小路两旁是大片的看不见尽头的绿色原野，还有着零星的各种花朵，只是越靠近玫瑰屋，人就越少。

“啊……终于到了。”阿北看着那栋巨大的建筑，圆顶建筑，墙壁上爬满了盛开的蔷薇花，散发出醉人的气息。

他轻轻推开玫瑰屋的门。

映入眼帘的，是他的房间。

他怔怔的站在那里，身后是小镇路的尽头，眼前是遥远的北方自己家里自己的房间。

他不受控制的走了进去，在床边坐下，床套是自己最喜欢的机器猫，还有书柜里摆的都是机器猫漫画，还有床上的那个有些旧了的机器猫的玩偶，硬硬的长胡子，小丑一样的红鼻子，大大的笑容。一切都是自己10岁那年的样子。记忆深处的……早就已经被丢弃了的那段10岁的记忆。

阿北突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家的附近也有这么一栋建筑，只是墙壁上的不是蔷薇，而是成片的爬山虎，一到夏天，就是满眼的翠绿。他总是在那里玩，和小虎一起。小虎是个健壮的男孩子，有着爽朗的笑，小虎带着阿北爬树，从破了的栅栏口爬到别人家的院子里玩，捉蟋蟀，阿北的蟋蟀总是会输给小虎的蟋蟀，喝五毛钱一瓶的廉价的橘子味汽水，喝完之后舌头都被染成了浅浅的橙色。

他的头有些痛，眼泪开始不受控制的掉下，打在那枝黄色蔷薇花上。

阿北看见门被打开，年幼的他和小虎从门外走进来。小虎和他似乎都没有看到阿北，而是径直走到书柜旁边，阿北试着去碰小虎的手，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手直接穿过了小虎的手——小虎和那个年幼的他……原来都是幻影。他这么想着，从床上站起，站到一边。

“小虎，那盒弹珠…嗯……我记得是在最顶上吧。”阿北听见那个自己这样对小虎说。

小虎抬头看了看书柜顶上，把书桌前的转椅搬了来：“阿北你帮我扶着，我上去够。”小虎爬上了转椅，踮起脚。

阿北的心突然揪起来，他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刺痛。

年幼的自己手一滑，转椅从手上离开，撞到墙上，然后倒在地板上。

——而小虎，随着转椅倒在地板上，坚硬的木地板溅上了小虎温热的血液。小虎手里的弹珠噼噼啪啪掉了一地，反射的光芒刺眼无比。

阿北闭上眼，用手捂着耳朵，蜷缩在墙角里，全身战栗。

“不……我不是故意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阿北一边哭泣，一边呢喃着。

 

阿北想起来了。

那年夏天，蝉叫得特别悠长缠绵并且忧伤，爬山虎在铺天盖地的阳光下绿得耀眼。

阿北想把和小虎玩弹珠，于是他让比他高比他强壮的小虎帮他拿，而那把转椅在阿北手里一滑，就不受控制的撞到墙壁，而站在转椅上的小虎，直接被甩到地板上。小虎被送到离小镇最近的医院，小虎的脑皮层血管的破裂导致了颅内血肿，然后病情恶化，导致了智力障碍，小虎全家离开了小镇，阿北的父母赔了钱，回来后怒气冲冲想要骂阿北，却发现阿北躺在床上，似乎在做梦，满脸是泪水。

一梦醒来，阿北再也记不得小虎。

记不得那个带他捉蟋蟀的小虎，记不得那个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的阳光般的小虎，也记不得那个倒在地板上躺在鲜血里的小虎。

阿北的父母带着阿北在小虎离开的第二年也离开了小镇，离去前阿北的父母带着阿北去医院，医生说，阿北是选择性失忆症。医生说，当某种痛苦超越当事人的心理承受力极限的时候，当事人要么疯掉，要么大脑自我保护会选择性的忘记某些事情。而小小的阿北受不了来自外界的小虎的智力障碍和旁人鄙夷的打击，还有自己内心对小虎深深的愧疚，为了自我保护，阿北忘记了关于小虎的一切事情——甚至是关于那一年的所有事。

还有那首诗，那首小虎教给阿北的金子美玲的《玫瑰小镇》。

 

阿北捂着脸，无助的哭泣起来。

我……我是罪人……

小虎……我不该忘记你……

小虎……你愿意原谅我吗……

 

那些被自己丢失了的记忆，终于在这天，喷涌而出。

阿北的心被淹没，没了感觉。

只有那深深深深的悲伤和愧疚。像是冰冷刺骨的黑色潮水，把阿北淹没过顶。

但是……但是小虎，我终于想起你了。

我再也不会忘记你的。

因为你是小虎啊，那个会笑着摸我的头发的小虎啊，那个教我读金子美玲的诗的小虎。

“绿色的小路，洒着露珠的小路，

小路的尽头，有座玫瑰屋。

风儿吹就随风摇的玫瑰屋，

随风摇就花香飘的玫瑰屋。”

那年小虎昂扬的读诗的声音，再次萦绕在阿北耳边。抑扬顿挫。

 

阿北醒来是黄昏。

小喵和兔子小姐坐在阿北床边，兔子脸上是凝重的表情，小喵只是晃着腿，漫不经心的安慰兔子。

“醒来啦？”小喵瞄了一眼阿北，问，“怎么样，想起来了吧。”

阿北沉默的点点头。

“既然这样，那你就回去吧。”兔子舒了一口气，说，她的表情有点难过，“虽然只是这么几天，但是还是很不舍得呢。”

“离开？”

“对啊，你已经找回你的记忆了，我和兔子的使命到此结束了。”小喵仔细的分辨空气里的味道，阿北身上的味道变得柔软如同江南的春风，“那么，再见，阿北。”阿北最后看见的是小喵狡黠的微笑和兔子温柔的笑容。

再次睁开眼，阿北发现自己躺在一棵巨大的樟树下。旅行箱放在一侧。

阿北提起旅行箱，像是留恋什么一样，深深看了看樟树。

那个地方……是只有需要帮助的人才进得去的吧。而我，已经不需要帮助了，所以被小喵赶出来了吧。

阿北没有自觉，他露出了一个很久没有出县的，仿佛是冬日阳光一般温暖和煦的微笑。

 

终于……终于找回那些记忆了。

谢谢你，小喵。谢谢你，兔子。谢谢，蔷薇小镇。

 

阿北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口袋里的弹珠和蔷薇花，踏上回家的路。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