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星－－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我怀抱着破碎的记忆，躲在流光的罅隙中，倔强地不愿让别人看到。远处的天际，醉色的晚霞与夕阳缠绵成一片，我知道，夜即将降临。温热的梦境里，浮尘渐渐蒸发，酝酿着今年的第一场流星雨。

　　也是那天晚上，有两颗流星划破疏离清亮的夜空，双双坠入我家的后院。那天诞生了两个小孩，一个叫苏筱晨，一个叫苏筱曦。

 

一•回忆

　　宁谧的乡村傍晚，总有不知名的芬芳悄悄黏上衣袖。毛茸茸的灰霭把我的轮廓氤氲不见，像乳白色的雾气，模糊了世界的棱角。

“筱晨。”怯怯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还要多久才能到家啊？”

我并不回头，反手握住筱曦的手，“应该快了吧。”

今夜的天空是诡异的黛青，放学后，老天爷就始终摆着脸色，原本短短的回家的路也似乎被放大了好几倍。沉重的夜的漆黑被撕开，浓稠的困意在大地上肆意流淌。

“嘿，萤火虫！”

我侧头望去，身边的矮树丛上流萤飞舞。甜津津的浅橙空气直钻入脾脏，醉醺醺的。

筱曦挣脱了我的手，从书包里翻出了一个精巧的小布袋，去捉萤火虫。

忽闪忽闪的色彩若隐若现，筱曦跑着、跳着，将那些翩飞的精灵收入囊中，又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光明的小使者们蜷缩在布袋里头，我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

“筱曦，把它们放了吧。”

“为什么？”筱曦微微蹙眉。

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萤火虫也是种小生命，它们也渴望自由，也不喜欢被拘束，供人们观赏啊。”

筱曦不说话了，沉吟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好。

我把布袋解开，重获自由的萤火虫像天际绚烂的烟火，失落到看不见的地方。

我和筱曦继续彼此无言地向家的方向走去，任凭清清淡淡的忧伤撒了一地。

很抱歉，可我不得不这么做，筱曦。

 

语文老师的毕业寄言里说，哥哥是她教过的最好的学生，我想是的，大片大片鲜艳的向日葵在他的笔尖下汹涌奔腾，在广阔无垠的土地上蔓延，直到被沉沦的夕阳吞噬。

很难想象，这会是写给一个小学生的溢美之词，更难想象，哥哥的作文本上总能浸染与之媲美的文字。

我踢踏着脚下的石子，暮风把他的背影渲染得更加清癯颀长，像一位特立独行的侠客。

但他又是博爱的，他总是给世间万物给予同样的关心与爱护，他对任何人也都是同样的笑容，同样地轻声说话，像莹澈的水滴溅开在枫叶上的声音。

我眼前倏然出现了一座蓊郁的森林，素雅的绿不断被稀释成近乎透明的纯正。我沿着林中那条小路闭着眼往前走，因为我知道，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能够指引我来到树林的中心，那是个碧波荡漾的湖。

我睁开眼，缓缓地蹲下身，看着那个与我对视的白衣白裙、茕茕孑立的女孩。

风轻轻吹过，暖色的阳光顿时分崩离析，又汇聚成一身白衬衫的少年，浅浅的刘海刚刚遮住额头，却遮不住那对墨黑如漆的眸子中渐渐沉淀的悠长回忆。

“筱曦，到家了。”

我眼前一晃，清冽的翠绿变幻成橘黄色的灯光，在我心里填满絮絮的感动。

 

二•筱晨

这是开学的第二天。

秋天在帷帐前迟疑，不知如何开口对夏姑娘说一句：该回家了。

缘此，凋敝的白桦叶尚在阒风中招摇着身姿。风低低地呓语，顺着一条奇异的路线蜿蜒而去，给教学楼镶上精致蕾丝，是几个苍遒的大字：初一。

“苏筱晨和苏筱曦来了呢，我们没活路了。”

“人家的美貌和智慧都是先天遗传的，你只能怪自己爸妈不好喽。”

“胡说八道什么呀，我看你父母都是本科毕业，有文化的人呐！怎么生出了这么个笨女儿呀？”

“你说啥呢？我是大器晚成，深藏不露。”

“去你的吧！”

……

话头像细小的虫子爬进耳朵，我感到微微的痒。

自从小学以来，筱曦一直是班里的第一。这让我想起在幼儿园时，她总是喜欢一个人抱着胳膊侧耳倾听着什么，娃娃脸上溢满了陶醉，吓得老师以为这孩子脑子里出了什么毛病，还让妈妈带她去医院检查了一通，结果自然是一切正常。

进了小学以后，筱曦更加沉默，一天下来除了老师几乎只和两个同学说话：我，还有她的密友悠悠。

悠悠是个肤色白皙的女孩，梳着羊角辫，天天都是快快乐乐的，朋友也很多，与同学的关系普遍不错。

我无数次设想过这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女孩走到一起的画面，却总是觉得荒谬，就像有人告诉我仙境在地平线尽头一样。

 

三•筱曦

哥哥是个爱笑的孩子，他的笑容像一笔幽蓝轻轻扫过的广袤的苍穹。也正是这个原因，短时间内他就和班里的许多男孩儿都成了铁哥们，他也是许多小女生崇拜的对象，她们觊觎他，就像饿猫觊觎刚刚腌制好的咸鱼一样。她们总是喜欢拿着各种卡哇伊的粉红色信纸来找我，羞答答的请我把这些信转交给哥哥。哥哥收到时总是淡然一笑，随手放在书桌旁。

我本不需担心什么，可是最近，哥哥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脸上也总是漾着一抹暖熙的微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之前的味道。

悠悠进了市二中，我俩见面的时间也渐渐少了。我现在才发现我是如此的不善交际，以至于没了悠悠，我连一个朋友都交不上。

幸好还有哥哥，他的那些朋友也很关照我，我在班里只是默默地生存着，把想说的那些话统统寄存在那个小本子里。

“天使のキス”。

天使のキス是我的日记本，封面是一张高清度的蓝色矢车菊，像浩瀚的大海中缄默的冰冷色调，我伸出手，感受那凉气在指间翻涌，。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山雨欲来风满楼，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跑到走廊上，周围的同学依旧打打闹闹。压抑的心情在云卷云舒中微醺，杳然无依。

 

四•悠悠

二中是个好学校，我想。

也许是性格使然，我已经很快地融入了新的学习生活。可是每次翻开小学毕业照，我都会想起我最好的朋友。

她像一颗自我旋转的行星，有着自己孤独的矜傲，不属于任何人，只有自己是自己的主宰；她又像一朵黑色郁金香，兀自起舞，兀自绚烂，兀自繁华，兀自颓败。

她的哥哥筱晨是个乖巧懂事又聪明伶俐的孩子，眉清目秀，神采奕奕，作文水平更是全校首屈一指的。

褐色的树枝划破天空，发出咯吱的声音。枝上的鸟儿扑棱棱地飞起，我忽然从回忆里惊醒。

“嘿，悠悠，发什么呆呢？”

“啊，没什么。”我慌乱地掩饰，像是有什么秘密将要被揭穿。

“那就进教室吧，快上课了。”

“好。”我敷衍道，却看见一群飞鸟急速掠过，像生命中转瞬即逝的风景。

尽管是形单影只的惊鸿一瞥，也是心动的节奏。

 

五•筱晨

昏黄的星光熠熠地洒下来，像流动的温馨，被我小口小口地啜饮。妖娆的信纸忽的被风吹起，斜斜地飞出窗棂，放逐了韶华无情的心殇。

我惊起，梦寐戏谑地一笑，须臾间摇身不见。信纸还是静静地躺在书桌上，墙角的青苔不知何时又长了起来，慢慢地攀上我的心头。

我静静地抚摸着檀木桌细腻的肌肤，感受那澄澈的琉璃瓦所折射的迂回的漂白记忆。

七岁的时候，现在菀城中学所在的地方还只是一片断壁残垣，镂空的霁虹挂在泪珠未干的天空上，偶尔也会掉下淙淙的一片。

筱曦从小就身子孱弱，经不起剧烈的运动，应妈妈的命令，我不得已放弃了和小伙伴一起疯玩的机会，陪着筱曦说话。

嗨，我这是怎么了，这么会想起这些？

我拍拍脑瓜，收束四散的思绪，开始用我从未尝试过的温柔的笔触写着回信。

你是否和我共沐在同一片星光下，飘渺如梦？

 

六•筱曦

我的手指颤抖着，抱着极大的罪恶感打开了那封信。

所有的碎片终于在这时被一根细绳全部串联起来，然后不断地震动，发出嗡嗡的响声，又像低低地呜咽，让人心悸。

凄迷的月光在叹息，叹息着一个灵魂的堕落，叹息着在自我追寻旅途上没有终点的奔跑。

我从抽屉里拿出同样的信封，把信纸折叠好放进去，又用胶水原封不动地粘上。

就像是出征时的号角，使人的血液忽然在冷静中沸腾，表面却依然平静如是。

第二天，我找到那个叫小米的女孩，说，诺，这个给你。

她的眼睛因惊喜闪着光，一个劲地自言自语：“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我冷眼看着，说道：“我的信送到了，再见。”

说完这话，我感到自己像一只小纸船，被放入潮汐的最高点。当落潮时，我既有可能继续留在沙滩上被人遗忘，也有可能从此随着波浪漂向远方，从此无法回头。

 

七•悠悠

接到筱曦的电话时，我脑中的火线与零线很不合时宜地相碰了。

我印象里的筱曦，是个羸弱的小女孩，两只杏核般的眼睛总是微微透着灵气，却从不显得菲薄。她总是执着地守护着自己。她似乎有应变一切的能力，从来没有主动给我打过电话。

她说，悠悠，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在周六的下午见到了筱曦。她还是那样不苟言笑，而且眼神中似乎添了一勺憔悴，像一片茶叶落入温水中半沉半浮的状态。

听完她的计划，我惊讶地说不出话。不仅因为这个计划的完美，更因为设计计划的人的心机。

我眨了眨眼睛，眼前清秀的女孩紧抿着嘴唇，额头两旁泛青的血管在阳光下微弱地鼓动，等待着一个答复。她的睫毛像透明的蝴蝶翅膀，衬得那双眼睛越发的莹洁。

我说，好。

说这话时，我感觉自己像是穿越剧中答应了四阿哥要求的素颜，空怀悲怆的眷恋。

 

八•筱晨

除了妹妹，我从未牵过其他女孩子的手，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小米却一点也不在意，叽叽喳喳地跟我念叨最新的时尚衣装啦，最帅的日韩歌星啦，甚至还有许许多多我从未听说的流行文化。

我被她拽着穿梭于林林总总的店铺间，好奇地拿起那些玲珑的小东西问她，小米总是喜欢用手指戳我的额头，然后告诉我那些东西都是些什么。

虽然忙，这一天却过得很高兴。

走出最后一家饰品店，已是日薄西山，我的害羞也褪去了大半，对外界带刺的目光多了抵御力。

回到家已是黄昏，可刚进门，爸爸就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晕头转向，不知所以然。

爸爸把一张照片摔在我面前，我拿起一看，竟是下午我和小米在步行街的照片，我一下子就懵了。

之后爸爸说的什么我一句也记不得了，我只记得爸爸最后把我关进房间，让我好好反省反省。

 

九•筱曦

我扑倒在床上，哭得难以自制，任凭泪水恣意流淌。

我原以为我的伪装已经做得很好，爸爸妈妈看着我写了一个下午的作业，连房间都没踏出一步。可我不知道，哥哥是怎么猜到的。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用极其冰冷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所表现的细微的慌乱于他而言已经代表了一切。

我现在才发现我不过像个可笑的跳梁小丑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表演，即使用尽全力，换得的也只是寂寞。

我从未发现我的占有欲如此之强，我费尽心机想要霸道地独占哥哥所有的关心，最终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爬起来，关上灯，拉上窗帘，房间内就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晦涩的泪痕洇透了床单，然而和周围的其他东西相比，只不过多了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十•悠悠

我最终发现，我只不过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个装饰音。

是的，我以为自己的想法是绝妙的，在帮了筱曦以后，又给筱晨留下可供追寻的线索。那是我去筱曦家借照相机时，偷偷带出来的已经被撕开的信封。

我想，聪明的筱晨看到的时候，一切对他而言都已明朗。

可我常常在梦中看见满脸怨恨的筱曦，她的目光是经过愤怒淬炼的匕首，周身笼罩着血红的火焰，让我的心被撕裂开般的疼。

我的目的达到了，可我并没有原先意料中的欢愉，俊朗的王子并没有从此成为我的生命中一道优美的风景。只是偶尔月光与泪水重叠交错的时候，眼前会幻出那个男孩，静美如雕塑。

不知听谁说过，孤独是最严厉的惩罚。

 

十一•尾声

我不知道筱曦这么晚把我叫出来有什么事。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儿时的那条小路上。

“来这里干什么？”

筱曦置若罔闻，问我：“你，还怪我吗？”

我沉默了，我本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沉淀在每个人的心里。

“我知道，这一切都缘于我的自私，我总是以自己为中心，却从来不顾及你的感受，这都是我的错。”

她的声音从轻柔逐渐趋于激烈，这让我极度害怕。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因为我用你给予的信任欺骗了你，这是对你最深的伤害。失去了你，我的生命就没有任何意义，所以……”

话未说完，筱曦忽然转身奔去，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不知所措，只能迈开大步紧紧追着。

 

我从来没有跑得这样快过，风声在耳边猎猎作响，尽管脚下道路崎岖不平。

可我很快就发现，这样的速度并不能持续多久。我的脚步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沉重。

我的肩膀忽然被他握住，我怅然若失地停了下来。

我听见背后他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一句风的低语：“你不必太自责了……”

“经历最初的愤怒之后，我也认真地思考过了，其实，我也是有责任的。”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身望着他。

他依然娓娓道来：“你从小身子弱，不能和其他孩子一起玩，那是很寂寞的。我想，正是因为那段时间我一直陪着你，你才产生了对我的深度依赖，以至于怕别人把我从你身边抢走。我不够关心你，这是我的错。妹妹，我向你承诺，我会永远陪着你。”

我的泪珠终于忍不住掉落下来，自小到大，我们平时都以“筱曦”、“筱晨”相称呼，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叫我妹妹。

哥哥拿出一块手绢，温柔地帮我擦干眼角的泪水。

“妹妹你看，萤火虫！”

同样的地点，只不过双方的角色调了一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两只萤火虫翩跹在空中，像两颗流星，转过一个优美的弧度后迅速下坠，只留给天空美丽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