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佳作品赏】你与我光阴几行

　　作者/阿澜（丽水市松阳县第三中学）

　　似乎还是在什么虚无的黑暗空间里吧，我什么也不晓得。只是烦闷地转着圈。

　　周身有温暖的水波涌动，我慌乱却不恐惧，迎接某种既定的命运一般。不知在何处的你轻轻说，啊，她想出来看看了。

　　啼哭之后才感觉到温暖的手，午夜的灯刺得人发昏。我看见你温柔地笑着，肩上搭着黑发，和你苍白的脸不那么合衬。

　　但却模模糊糊的感觉到，这就是光了。

　　既有了光，那么便做一个痴心的旅人吧，那么便上路吧。你牵起我的手，这就是旅程的开始了。

　　春天有什么好看的呢？尤其是在这样浮着料峭寒冷的空气里。你给我系上小棉袄领口的纽扣，示意我蹲下。脚边土地裂开了小缝，豁口处有一星油绿在探头探脑。那是十分娇嫩的茎叶在一点点伸展，不踌躇不畏惧，缓慢艰难地递出一份如水的翠色。

　　那是什么？

　　新的生命，像你。或者说，是开始吧。

　　你这么对我说。我用胖乎乎的小手拽着你的胳膊站起来，你宽容而温和地微笑，那笑是暖和的，我知道。因为你抱我在怀里，我的脸离你的唇角那么近。

　　然后那些绿便跃动着鲜活起来了，它们像海浪一样汹涌却柔软地层层漾开，在上边开出重重的繁花。鸟鸣一起，日光一开，这就是春天了。阳光踩着你的影子跟了一路，它企图抓住你的后脚跟，可每次弓起身子扑出去总会落空。你毫不在意地纵容着——除了在它跌倒耍赖不肯起来的时候瞪一眼——于是它就和我一样，在一扑一抓里慢慢被时间拉长了。于是日光大盛。

　　那时候我已经长得足够高了吧，不再希求被你抱在怀里走动，甚至用不着你牵着。似乎可以甩开你的手了，我那么想着，似乎已经可以甩开你的手，在夏日如茵的绿草上追逐北去的云霭。

　　夏日的湖水从来不似初春浑浊，浮光跃金静影沉璧自不消说，只那映在湖面上深浅不一的绿便叫人心醉神迷。刚刚我穿过无风的麦田，那儿的空气像整个儿被扔进液态氮一样，满地金灿的麦子直挺挺地凝固在被烤化的泥土里，无荫庇处的阳光烫得灼人。现下你还在远处喘着气追赶，我已然在湖边树下独享遍地荫凉。

　　繁密树冠在水面上的倒影延展开满目凉意，我忍不住将脚尖探入水中。蝉鸣、河泥与水底招摇的青荇诱着我一步步向湖心去，身后却响起老大的涉水声。那是被我故意甩在身后的你。

　　你沉着脸猛地扯住我，转身就把我拉向岸边。我从不知道你这么有力气——我几乎像一条旱季里无力挣扎的鱼，被晾在毒辣的阳光底下只觉得窒息。你责问的严厉语气却比那日光更锋利。

　　那不是真的，后来你说。

　　那不是夏天。夏天没有虚幻的阴凉和湖水的诱惑。那是不该存在的。满目苍翠是确凿的，但那后边应该是高温和酷暑，不是快意。

　　盛大的夏光还是在被时间的手一点一点抽离。它总走得那么快，我怎么拼命也抓不住——立秋还没到吧，我仍在长高而你眼角已有皱纹。

　　明明是不合规则的，我说，这不公平。但又无法可想。翠绿的肥厚叶片终于有了萎靡的迹象，边缘开始发黄发脆，也许有一天就会悄无声息地落下然后宣告终结。旅社外墙上艳色的秋萝低低地喘息着，它的叶片和你杂着银色的长卷发，在渐渐尖刺的风里飘扬颤抖。她在声诉，我为你耐着，我为你耐着。

　　其实我是怕着那种无悔的衰老的。

　　其实数年来多少不容情的风雨也未曾将她的身姿摧残，但不知怎的，慢慢泛起暖褐色泽的叶片最终还是要缓慢佝偻下去的罢。

　　为她叶底还没冒头的新绿，为下一个永不得见的春天。

　　也许。

　　你仍牵着我的手，低声说，也许熬不过去了。可是谁又知道呢，妈妈，冬天还没有来，甚至秋天。也许她会凋落枯槁，残乱零散地覆在黑土地上，我东奔西顾也遍寻她不见，只留一墙残存的灰褐藤蔓。韶华是流水她是落花，假如我喊一声：你遁迹在哪里？在那空气干冷的荒原上，会有人回答吗？

　　也许。

　　你仍牵着我的手，低声说，也许还有人在。就算那里草尽木稀子规不啼，就算周身是死亡一般凝固的空气——死亡，即使它可能猝不及防地提前降生——总会有人还在。

　　那人还会是你吗，那个在冬日莽莽荒原上，牵着我穿过凛凛寒风的人？他会与你一样吗，他会引我去看蛰伏在荒芜下的活力，埋藏在痛苦中的爱情和绽放在灰烬里的生命吗？

　　他会吗，那个在冬日莽莽荒原上，牵着我穿过凛凛寒风的人？

　　你点头又摇头。那人将会是我的丈夫，将会是我的孩子，或者只是我自己。

　　那么你呢，你又在哪里？

　　也无需找了，你安详地笑着这么说。你的长卷发搭在肩上，背后像有午夜刺目的灯光。你说那时你的任务便完成了，你说你陪我走过四季的轨迹，不过要我在来年寻一江春水，在江边成荫的柳树下系一只钓舟，最好，还能有一个为我撑船的人。

　　那么你呢，你又在哪里？

　　亲爱的。

　　我抬头看着你温柔的侧脸，反握住你的手。亲爱的妈妈，原野尽头苍老的树也会死，何况你从来不是一棵树，能用年轮把世界的岁数计到尽头。

　　四季往复轮回，从无一天止息。我无法乐观到唱着春若去了夏为我们而来，也不想再追忆春夏那幕天席地的浅翠嫩金，至于日后的分离和泪水自有轨迹与安排——我现在，只想与你站在一起，好好感受你带我走过的光阴。

　　——然后才能无悔地走进，无法预知的下一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