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圈--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乐清中学丹霞文学社 吴怡恺
新做好的猪槽在夕阳的余晖中,竟也显现出一丝略带江南婉约色彩的光晕,这是在西北难以见到的柔美。江胜兰捧着新择的荠菜从后边田里走来。“喂,新买的猪呢!”江胜兰从来不叫我名字,而我也从来不喊她一声“妈”。像是两只刺猬一样,每天吵架,永无止休的。有时只是为了她把今天煮的粥太稀了,有时也没有原因,就是莫名的怒火,像西北干燥的天气总能让后山上寥寥无几的树木着起火来。那时,我就能看到江胜兰提着水桶一路小跑上山,背影扭动地很可笑。毕竟,平常没有什么开支的时候,这座小山林的树还是能换点米来的。
我抬头看了看江胜兰,揩了把汗,朝着猪槽最里边躺的舒舒服服的三只小猪努努嘴。这让我想起了童话里的那三只小猪,江胜兰在我的小时候跟我讲过,那三只小猪如何如何智斗大灰狼。那时的江胜兰温柔得很,只要父亲在家,她都能煮上一大桌的好菜。她那时也不叫我名字,只是唤我小丫头。现在想起却是足以令我犯呕的昵称,也无论如何无法把当时那个温柔体贴的少妇,和如今端着篓子就能对我破口大骂的妇女挂上钩。现在我只希望不要有那可恶的大灰狼把三只小猪吃掉才好,否则,江胜兰指不定会对我干出什么事。毕竟她说过,我的命还比不上那三只整天只知道吃喝拉撒的猪。它们的满身横肉还能卖个好价钱,江胜兰极其讽刺地看着我的身板说,“卖给人家当妓女都嫌不上台面。”
“好好照顾它们,你别看它们是畜生,命比你还值钱。”江胜兰进屋后又甩下这一句话,听了不下百遍。我用手拨了拨猪圈里的草,猪立马打了个翻身,拱着它们那朝天翻的鼻子,扭着肥硕的小身材向我走来。刚吃了又想吃,一群好吃懒做的废物。心里很不服气,朝着那些猪咒骂了一会儿。但很快我就意识到,它们比我重要。我想,要是我不在个一两天,江胜兰恐怕一点也不会有知觉,顶多就是少了个喂猪的助手,少了一口饭而已。但是,如果猪不见了,江胜兰一定会拿着她的扫帚,追着我满猪圈跑。我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江胜兰不就这样么,她那双眼睛不是只是用来认钱的么?我们家里没有镜子,恐怕江胜兰已经有多年没见着自己那永远充斥着愤怒和埋怨的脸了吧。
江胜兰端着一碗毛豆,坐在门槛上,扯着她的大噪门吼我,“你别呆那儿了,碜得慌,呆厨房去给我拿个盆来。”我转过身走进那所谓的厨房,被砖块硬生生地从卧室隔出去的一小块地方,油烟味倒是不重,那发酸发臭的霉变味却让我反胃。我很少进厨房,猪槽还没建好,也就是那三只小猪还没买来的时候,我整天都无所事事,在外面野得很。每到吃饭时间,我便自觉地回去,太空闲的日子难免会让人养成习惯。坐在吱呀作响的长凳上,江胜兰没少给我白眼,“一到吃饭就知道回来,别回来也少副碗筷,那米还能够我多吃机会。又不干事的,怎么饿这么快。”我从不接她的这些话,不过是讽刺罢了,江胜兰也不会怎么样。江胜兰没让我去上学,并不是她封建地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自己也是从上海女院毕业的。江胜兰想着自己的高学历却沦落成这等泼妇,我自然是没学上了。我摸索了很久,还是没找到盆放在哪儿,往后一退,不知踩到了什么,只听到一声巨响以及江胜兰越来越低的骂声。哦,盆子在这儿呢。我喃喃自语地拾起蹦跳得老高后弹出去的盆子。江胜兰骂骂咧咧地又坐回去剥毛豆,“把盆子快拿来啊!”我像是生怕扬起地上的灰尘似的,慢慢踱过去。这却又招得江胜兰一顿骂,“怎么!是没给饭吃还是没给水喝。哭丧着脸做什么,又不是你家谁死了,跟个活死人一样!” 江胜兰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盆,我觉得很委屈,扯着衣襟嚷了一句:“无理取闹的女人!” 江胜兰瞪了我一眼,我像是被谁怂恿着,大肆地宣泄着心中的不满,全然没意识到江胜兰已经摔下盆子,过来了甩了我一记巴掌。我怔了一下,江胜兰又甩给我一巴掌,“别忘了你是我养的!”“那就不归你养!”我哭喊着要去寻找父亲。
我一件件地把江胜兰做给我的衣服放进包里,全是一个花样的,都是她做剩了的布料叫她自己裁剪的。我对父亲的印象只是个每天拿着报纸和笔的男人,很敦实也很有安全感。小时候他总是把我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做飞翔状地吓唬着我,我也从不会怕得尖声大叫,而是一直咯咯地笑。我一点都不记得父亲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于是,意念一直告诉我,都是江胜兰自找的,却牵带着我。但实际上,父亲是挽着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趾高气扬地从我身边走过的,连余光都没停在我脸上过,江胜兰是这么说的。我放好衣服,我决定去寻找父亲。我从来没有这么坚定地渴望着那个男人宽广的怀抱,像是心里能在那儿找到依靠似的,即便多年都没有谈及过他,即便他曾经是那么地让我失望。江胜兰跟了进来,她扔掉我的衣服,“你敢去找那臭男人,你就再也不要回来。就算你找到了他,他也不会抚养你的。”这次她的语气柔和了许多。我只知道,父亲当年离家的时候,江胜兰是如何大哭大闹。此刻,我决定去寻找父亲时,她却显得有丝无力。
我还是绝决地拣起地上散落的衣服,拍拍土,我也说不清是为了和江胜兰赌气,还是真的想去找找那个负心汉薄情郎。江胜兰瘫坐在床上,当我跨过门槛的时候,我听到江胜兰自言自语道:“和他一样。”我绕过猪圈,那三只小猪仍是躺在那儿,阴暗的角落,怪不得江胜兰看不见。
我走出了院门,没有回头张望,此刻已是晚上。我没有带钱,甚至没有带上任何足以支撑我踏上寻找父亲的漫长道路。江胜兰定是料到了,我不会走很远的。西北的风是能砭人肌骨的,我从没自己在夜色中走出那么远,前方的黑幕像是没有边幅的黑洞,踏出一步都似乎能把我吞噬。我真的说不出心里有多害怕。我抱着衣服,一个人瑟瑟发抖。我停靠在路边,我似乎听到了旁边山谷里有野兽的嘶鸣,江胜兰说过这附近是有狼的。我内心里一直告诉自己,我不能让江胜兰看不起,我不能回去。我依旧抱着衣服,抖得更厉害了,如同当初看见村里那老头发羊癫疯似的。江胜兰,若不是你,我哪会这么狼狈。我的命还比不上猪,我天生就是这么低贱。这就是你给我下的定义。
我裹紧了衣服,狠狠地咒骂着江胜兰。呼呼的风抽打着我的脸,我一定要熬过去。
“喂。”江胜兰打着手电筒晃着我的脸,那是家里唯一算的上能和现代接轨的东西,“一个人出来就躲这儿了,我瞧你也就那点出息。”我赶忙用手遮住了眼睛,这场景只能让我想起小偷束手就擒的场景。江胜兰怎么会低声下气地求我回去呢,我的命是比猪还贱的,只因为我身上流淌着那个弃她而去的男人的血液。“我不回去!”“你以为你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么?”江胜兰略带嘲讽又是哀求的语气让我不满,“不回去!”“猪怎么办!” 江胜兰一把扯过我,不容分说地往回拽。“叫你回去你不回去,死丫头的倔脾气哪儿学的!”
我本来想挣扎,手指刚抠到江胜兰的手上使了一下劲,却还是任由江胜兰扯着。我是很讨厌江胜兰,自私刻薄,每天都没有给过我好脸色。可是我是陪着她走来的,这么个饱经沧桑的女人,我又能怎样奢求她做个温柔可人的太太和母亲呢?这么想想,也觉得江胜兰是个可悲的女人,什么才华什么美貌,终躲不过时间的打磨,也逃不过现实的圈套,更套不住父亲的心。也许,我是她唯一的寄托。而我唯一能给她的,只是每天让她宣泄自己的情绪,哪怕是没有理由的。可是我又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倔强,学会了尖酸刻薄地回应她,又是什么时候选择了沉默,记不清了。只是在这一天爆发,然后在这一天对江胜兰内心的防墙彻底软化,我料想这些总该有一天会发生的。
回去的时候,猪还在安睡,猪槽泛着酸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