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像是被压抑了很久,刹那间就清晰了起来。
天空很干净,是这个城市里少见的干净。丝丝浮动的云把天空洗得发白,像还没有上色的面具。我拖着何野,领着他在这个城市的胸腔里瞎转。
“你要带我去哪里?”他依旧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敲着他的头,“小孩子不要问东问西。”真是的,连这个死小孩都要教训我。
何野是我兄弟,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朋友。他比我小7岁,可很少叫我姐姐,总是叫我的大名,辰柿,辰柿。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爷爷说我出生在南门乡最大的柿子树旁,那年秋天那棵树结满了黄澄澄的柿子,于是就给我取名为辰柿。
其实与这个小孩相识也算很巧的事情。
暑假偷偷到姑姑家附近的全托班去溜达,正好碰到老师叫孩子们跟着他说,例如奶牛牛奶,蜜蜂蜂蜜之类的词语。小孩子一般都讲什么上树树上,下井井下的。他站了起来,用那样平和的语气回答:悲伤,伤悲。
太阳公公在他身后留下了好长好长的阴影,我记住了他那头漆黑的短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我爷爷经常挂在嘴边,那个很乖很乖的战友的孙子。
何野是个聪明而忧伤的孩子。眼睛很好看,是同他的头发一样的颜色,自从他母亲去世,他就硬生生地给自己戴上了那样冰冷的面具。
那真的是一张精美的面具。因为精美,所以使他有点不真实,仿佛把他放在夜色中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他说,如果他不淘气,母亲也许就不会死。
这真的不怪你啊。我不喜欢何野就这样赤裸裸地谈什么生与死啦,爱与恨啦,他其实是在逼自己快快长大。尽管何野解释说,现在的小孩都早熟。
也许吧。
“啊!”我一缩手,大叫了起来“你干嘛咬我啊。”何野把小圆眼睁得大大的,“你撞到人了,提醒你一下啦。”在我面前,他还是会暴露一点小孩子的脾性。
一抬头,发现真的撞到人了,是一个提着菜篮穿花布的老大妈,心里一慌,不是吧,这种人很难缠的。掉头拉着何野撒腿就跑。老大妈还在后面骂着:现在小孩真是没教!
景物飞快的倒退,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直到身后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才呼哧呼哧地靠在树上喘气。何野也累死了,很没形象的靠在路边,“你是不是有病啊。”
我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我抹了抹汗,白他一眼“我有没有病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在这里,我只有他这一个朋友。揉了揉何野细软的发顶,自娱自乐,“早知道从那老太婆的菜篮里偷根黄瓜多好。”
“哈哈哈哈。”看着何野糟糕狼狈的样子,我忍不住大笑。看着我笑,何野也笑, “你这个造型和以前你带我去摘桑葚被抓时一样诶。”那时候,只要我一说回南门乡去,他就跟小狗似的扯着我的衣角求我,不要走不要走。
“是啊是啊。哦,对了,你也是这样,哈哈哈哈。”跟着他快乐就简单起来了。放下面具,这样放肆的笑才适合何野的年纪,他不应该一天到晚一副深沉的样子的。
笑够了。何野站了起来,顺便踹我一脚。“说吧。”
他总是能敏锐的觉察出我的烦恼,我有点纳闷他的面具怎么可以自由转换,真是多功能。我该怎么跟他说呢?说我被老师误认为早恋了?说我被同学排挤了?说我背了个黑锅没人相信我?
我双眼瞟着天空,把自己眼底的痛,迅速地收起来。“你不懂的啦。”我又捏捏他的脸,企图撕毁那可恶的,像是附在他脸上的忧伤。
“你认识我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我懂不懂?”这小孩扳着我的脑袋,前额蒙蒙地折射出柔和而潮湿的光,眼睛却干燥而犀利。是吧,只有他相信我,否则我为什么一难过就跑来找他了呢?真是可笑的本能。
“你不相信我。”他气鼓鼓的,“天天一起玩还是不能肝胆相照啊。”他叹了一口气。又装老成,死小孩。
街心公园很漂亮,树荫婆娑,阳光晒得我懒懒的不想动。可是再漂亮,也不如南门乡的稻香十里,蛙声阵阵。可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回去了呢?
“其实,我是很相信你的人品的。”我说。
“那还不快说。”他一笑,露出好看整齐的牙齿。“我可以帮你解除烦恼。”哈哈,拉倒吧,还解除烦恼呢。“如果我骗了你,你会不会怪我。”我突然问道。
“会,因为……”
何野还想说什么,我便把他按住了“嘘——”我只想让你就这样陪陪我就好,一个人,太孤单了,真的太孤单了。这回何野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只是趴在草地上安静的睡去。
阳光正好,今天的阳光倒是有一点熟悉的味道。
死小孩,你知道吗,我有多想多想南门乡。我不喜欢城市,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我只是和一个男生成为和你一样的朋友,可是老师却眯起眼笑我:春天到了,小猫小狗开始叫了,我们班的某些同学也开始蠢蠢欲动了。去他的某些同学!我没早恋!
我不喜欢我那天天读书的同桌,虽然我在旁人看来是他非常要好的朋友,那是我在学校里天天笑脸相迎换来的,谁知道我笑得多辛苦。每个人都叫我向她道歉,有没有了解真正的事实!为什么不是她向我道歉?我想不明白。
何野,我记得你在很早很早的时候跟我说过。你用一个预言家的口吻怜悯地对我说:“你太过尖锐了。”是的,是我太尖锐,太偏激了。可是为什么这里的人都跟南门乡的人不一样。
姑姑一天到晚都念叨着,考不上好学校,就送你回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句话给了我信心,原来考不上了就可以回去了啊……于是我更加肆无忌惮地逃课睡觉。
我对着何野的睡脸说啊说啊,他睡得很香,嘴角到脖颈有一条快干了的口水印,像是面具破损的裂缝。四周安静,但是我仿佛听到了什么碎裂的声音,很好听。
我只敢这么跟他说说。我怕他因为我烦恼,更怕他懂的太多,因为南门乡的老人们都说早慧的孩子是要遭天妒的。我舍不得他。
我捏着他的脸叫他起来,“走啦。”何野揉揉眼睛,抹抹口水。我不知他是否听到了我先前说的话,有一点莫名的心虚,一把拉住他的手,“饿不饿,姐姐请你吃漂丸。”
爷爷在的时候曾经带我来过这个卖漂丸的人家,他们家的漂丸做得最地道,最好吃。何野第一次来这里,难免有些好奇,虽然四面的墙壁被岁月的油烟熏得略微有些发黑,但是桌子却擦的依旧干干净净。窗明几净。
我们各点了一碗,滚热鲜辣的汤氤氲地蒸腾着朦胧的雾气,我连何野也看不真切了。“怎么没肉啊。”何野有点沮丧。而我不经莞尔,“没有肉才能吃出漂丸的真实味道嘛。来,加点醋吧。”
曾几何时,最疼我的爷爷也这样回答我问的愚蠢问题。
这时候店里没什么客人,一台小小的电视机在放白蛇传,声音开得很大,所以也不觉得压抑。我看着白素贞水淹少林寺突然觉得很乏味,随口问道:“白素贞为什么要去呢?”
“因为爱情啊。”我问的随口,但何野答得认真。
“死小孩,你肥皂剧看多了吧你。”真好笑,却又笑不出来。
“辰柿。”何野把一大口漂丸咽进肚里,“我要去杭州读书了。”
“哦。”
“读一个私立的贵族小学,我爸已经安排好了。”
“哦。”我麻木地应和着,从此萧郎是路人了吧。如果不是因为何野快走了,他爸岂会这么轻易地放他出来,我摸摸鼻子,想把面具调整得更自然一点。为什么我答应你不走,而你却走了?我们是注定要分开的吧。
有一点,刚开始只是有一点酸涩的难过,而后扩散成了悲伤。悲伤,伤悲。
“何野,一定要记住你姐姐我啊。”装作不在意地笑笑,举起盛汤的大海碗,如同古代壮士临行喝酒一样,把碗举至眉前。何野也学着我的样子,撞了撞,像是古老残破的大钟发出沉闷的哀响。
一饮而尽。
何野捂着肚子,站起来,我终于终于在他临走前,看清了他的脸。虽是一样的白皙干净,但是眼睛仿佛有一片白茫茫的大雾。何野嚷嚷说要尿尿。“快去快去,我准了。”我无力地摆摆手。
何野从厨房的后门跑出来,路灯昏暗,人影绰绰。他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
辰柿,你下午说的我都听到了。作为你的好兄弟,我也很难过啊。
以前幼儿园的小朋友总是在我的面前炫耀这个炫耀那个,说我没妈,没钱买。有一次实在没忍住就把那些玩具都砸了。老师就让我罚站,站在活动区的桌子上。大家都嘲笑我,挖苦我。刚开始很想哭,后面又觉得很有趣,真是有趣极了。
一张张妙趣横生的脸。
一张张妙趣横生的面具。
我仿佛又看见你嬉笑怒骂地站在我面前说:“要坚强啊死小孩。”可是坚强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怎么也想不通。很久很久以后,我在你身上明白了。
原来坚强就是假装不在乎啊。
你说我是个面具娃,别人看不出你什么时候快乐,什么时候悲伤。其实在你面前,我的面具早已悄然脱落。后来我把这句话反复地想了很多遍,发现你也是这样的。把一切都藏在心里。
想哭就哭啦,辰柿,别撑着。
何野还没回来,我看着电视里白素贞上着浓妆的侧脸,眼泪突然像小蟹一样,狰狞地爬满了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