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云--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刚打算趴下睡觉,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看见那个娘娘腔和马胖子朝着我坏笑。“哟,瞧你美女看得…”娘娘腔的语调里像住着一只妖精。他仰着头,下巴抬起来,露出一颗屎一般的黑痣。
痣上长着几根好笑的痣毛,被他一只留满长指甲的手慢慢撮着。
我没打算理他,这恼人的人妖。
“嘿!还不理我,这死鱼眼美女倒是不放过!”
愤怒像洪水。它踮起脚尖,开始抚摸几近决堤的高地。不断上升的水位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浪花像在扇一个个重重的巴掌。
有种情绪呼之欲出。
我由衷地厌恶这群人。但她不一样。她和那些试图做尽所有暗示性的动作以诠释所谓“青春叛逆”的女生不同。并不是拥有多么娇好的面容,身材也不出众,课余生活也很少再与学习有关。但她笑起来,总是那么独特。春天撩动柳絮的和风,秋日飘进庭院的红叶,冰雪轻声化成水,露出蓬松柔软的苔和藓。
盛夏的夜晚蛾子在纱窗上和夜色撞来撞去。把电扇的档位调到最大,我撩起背心露出肚子,一条腿则搁在书桌上,手里不停地转着笔。
第二天的语文课又是在下午。语文老师姓裴,人到中年的妇女,未婚。不苟言笑。在同事之间也一向独来独往。精神高度洁癖——某天我在扫瓜子壳的时候听到马胖子他们这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听说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会双手抱胸对着教科书说话!”马胖子神秘兮兮地讲“…啧啧啧…真是可怕!”
不出所料,课没上到一半,全班几十个人倒了三分之二。姓裴的装作没看见,她面对着黑板像朗诵一样地念着板书的内容,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书脊,一身在这个季节里显得格格不入的黑色像是要将她的背影紧紧地扣进黑板里去。
严肃刻成两道刀锋似的眉毛,横卧在一双漠然的眼睛之上。视线始终停留在书本和黑板之间,从未投下来过。
补课最后一天我在校园里撞见姓裴的。她和在讲台上一样面无表情,一个人撑着把阳伞走在滚烫的日光里。微抬着下巴,迈着猫一样的步子,平缓地走,像是步都能踩出高贵的味道来。
暑假里又看见她一次。那天我骑车路过美术馆,貌似是刚看完画展出来,她沿着台阶往下走。脸上写满快要虚脱了的倦怠。右手拎包,腾出左手抵在额前遮阳。
阴影下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眯成疲惫的线。
我在远处看着,越看越想笑。又往前骑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
无法忘却的摸样,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在我脑海里以深刻为名久久挥之不去。
究竟是什么在作祟?夜晚在家写作业开始变成神游的旅途。坐在书桌前,良久回过神,发现笔尖仍然指着半小时前就做到的题号。
整个夏天像纸一样被翻了过去。气温还没有任何变化,太阳依旧召唤着灼人的暑气。九月就到了。
开学还没一个星期,就又听说关于姓裴的大闹校长办公室的新闻。好像是因为不满职称评审,在校长室赖着不肯走。“听说当时又是拍桌子,又是砸凳子,气势汹汹一副打架的样子啊。”马胖子架着二郎腿,描绘得有声有色。
“那她应该叫上我!”坐在旁边的一个混混插嘴。
“我还听说当时保安冲上去的时候她披头散发像个疯子一样!”
“啧啧啧…”娘娘腔做出一副“真作孽”的表情。
我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复杂的情绪。我居然对姓裴的的感到一点敬佩。
对,是敬佩,我承认。不知道从何而来,我突然有种奇怪的归属感。我觉得失望,对这个世界,感到庞大的晦涩的失望。我也觉得不甘心,因为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种乌烟瘴气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怎么能与之为伍?
但是她不一样,她会自动断绝与这个令她感到庞大的晦涩的失望的世界一切联系。她会用孤傲和她精神中无法忍受的污点宣战。她永远独来独往。她像是能把心里的那些“不甘心”和“失望透顶”,通过某种神秘的法术,变成冰凉的泉水从干涸的井底唤醒,不断上升,旋风般逼近洒满月光的井口。
“今天早上又看到裴xx了,还是穿件死人一样的黑衣服。”
“晦气死了哦?”
“诶你们有没有听说她的‘那件事’啊?”
“老早知道了…校长那里都敢闹,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肯定是脑子有问题!”
“想想也知道,书教了二十几年,好看的东西么一样也拿不出来,一天到晚神出鬼没,好像多么高尚一样。”
“听说她婚都还没结!”
“真的啊?”
我在泡面头的办公室虚掩的门前听到屋内的对话后,抿了抿嘴唇,在心里冷笑。
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她,我们两个人无话不谈,像风一样穿越森林,来到山顶,她随手扯来一片云,跳了上去,向我伸来白皙的手
“来,上来!”她说。
两个人对抗整个世界。醒来后我发现嘴下边的枕头湿了一片。
所以有些事想也是想,不想也是想,尤其是当它施舍给漫漫长夜唯一的闪光点。一瞬间我的世界豁然开朗。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当我躺在床上,试图用仅剩的回忆填补这一题题的空白,思绪却如同断流的河。太力不从心了,不过这种未知的,神秘的感觉,开始勾勒出我心潮愈发的澎湃。像是在深海里,一群群散发着荧光的鱼从身边飞快地穿梭着,留一个在原地痴痴惊叹的自己。
我想要更了解她,知道她姓谁名甚。知道她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
我想要接近她,听她说话的声音,看她说笑的样子。
又是一个放学后的傍晚,又一次她出现在走廊那头,又一次她焦急得左顾右盼,这一次我没再犹豫了。我在这边暗暗握拳,一遍遍缓缓呼出急促吸进的气。“诶!真巧,又看见你了。”“不认识我?没关系…你是动漫社的吗?”“我是x班的xxx…”“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带着十万分的迫不及待,深地吸了最后一口气。
周一上午第一节课,我瞥了一眼课表发现是语文。上课铃响前姓裴的不紧不慢地走进教室,踩着和往常大不一样的小碎步,心情似乎并不糟糕。
果然,从声音的亮度就能轻而易举地判断出掩藏在永远严肃的脸下,微微发酵的愉悦,我想起今天来自学校橱窗的新闻——“裴xx老师荣获市教育工作先进者称号”——心里一沉,随之涌上来莫名其妙的失望。“八成是死皮赖脸闹来的!”在橱窗前,身边有人和他的同伴解释着,“这人还真是…唉,不说了。”
“你!”我回过神来,看见姓裴的用手指着我,“请说说这句话运用了什么修辞手法?”
四下和我一样吃惊,姓裴的居然会点名叫人站起来回答问题。教室里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睡觉的人多半被摇醒来看好戏。
我拘谨地站了起来,看着黑板上完全陌生的一行诗,有些无奈地说不知道。
“那常用的修辞手法有哪些?”
第二个问题抛来,四下又一阵骚动。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吗?”姓裴的紧接着问,脸上依旧一点表情都没有。
气氛像绷劲的弦。我有些恼了,她到底什么意思。
在听到我说的第三个不知道后,姓裴的又问,这首诗的作者是谁。
“我不知道!”我肯定自己的语气够强硬,因为余光里马胖子被吓了一跳。
“那请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什么时候我开始痛恨自己的软弱了?我不是一直都底气十足地要和世界划清界限的吗?带着十万分的迫不及待,深地吸了最后一口气。
她对着楼梯口的目光突然带上的喜悦吓了我一跳。
然后我看到从楼梯口走来的那个人,那个人单肩背着书包,伸出左手迎接她的搂抱。二人转身走下楼。
“那请问你都知道些什么?”姓裴的用直直的眼神看着我,我回敬了一个直直的眼神。
够了!够了好吧。你觉得有意思么?请问这样子又有什么意思?你以为“特立独行”算什么?和这个浑浊的世界划清界限的方式吗?算了吧,没用的!世界永远也不会站在“特例独行”的人的那一边,你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容许你“特立独行”的世界…
即使你痛恨这样的否定,拳头握得越紧,还是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生,连勾角都被它潦草的红叉划掉了…怎么,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比自己作为一个大众笑柄的事实更有意思吗?还是你认为这样才能找回一点卑微的存在感呢?
当我把这些话一口气说完,一种不可思议的寒冷顺着背脊摸上脖颈。四下安静得恐怖,而我注视着姓裴的,她依旧撑着一副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说完了吗?”姓裴的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隔了几个世纪。
她低下头,胡乱地翻着教科书和备课本。“下面把书翻到三十二页…”
“嘿…”底下有人朝着我笑。
“
“你给我出去!”
她突然抬起头“你给我…滚!…滚出去!”抬起头来声音变成怒吼,目光变成杀人的剑,眼睛布满无数血丝,嘴角咧成咬牙切齿的恨。随后拳头开始挥舞起来,身体一起痉挛般颤抖。
“滚!滚!….滚!….你,你…还有你!!…你们全部给我滚!…滚!…滚!!!…”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我一无所有,如果我没有未来,我将在何处搁置我的躯体,或是灵魂呢?满目的荒芜啊。是无法忍受的干涸,热烈的焚风,天是地的灵堂,空气里回荡着残喘的哀怨。这样的一副光景,紧紧攫着我的心脏。
无法忍受。我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愤怒是洪水。它又一次踮起脚尖,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冲向脆弱不堪的坝口。
双手“啪”得一声拍在课桌上。随即我歪了歪头。
“该滚出去的人是你…”
睡梦中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还没来得及意识过来就被人用手肘戳醒了。
泡面头在走廊的窗外恶狠狠地盯着我,又喊了一遍我的名字,说了一句“出来”。
我听见马胖子和娘娘腔在窃笑,周围的目光都聚过来。看好戏的心态昭然若揭。
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
我一步步走出教室,一步比一步轻松。我挺直了背。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希望背再直一点,更直一点。
我直接上前,一把推开已经摆出训话姿势的泡面头,在瞪了一眼对方失色的表情后,头也不回地跳上了走廊的外墙,转了个身,直接倒下去。
我看见楼顶屋檐后面探出一朵云,它不断向外扩散,如同不断生长的白色树冠。它迅速向我飘来。
阳光像箭矢一样直直地射进双眼。我逆着光拼命往上看。
视野里纸船似的一双鞋,浮在半空中。
安抚我沉重的躯体,将我的双脚温柔地包裹。
毫无保留地给予破茧而出般的轻盈。
我要踏上那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