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记--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这个世界本无所谓空间和时间,只是能量分布的不同罢了;但人类自制了这两座囹圄,困住了他们的翅膀。"
那天,站在寝室六楼的阳台上,站在奄奄一息的余晖吐出的最后一抹微光里,哲这样对我说。他转过头,我望向他深邃的双眼,那上面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我刹那间想起,在跨进这所学校的第一天,正是这双孤傲而柔和、坚决而迷茫的眼睛,于涌动的人潮中第一时间攫住了我——它们告诉我,我和你一样。这双眼睛走近我,接着如白鸽飞舞般伸出一只手,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D.H.劳伦斯。我也伸出手,笑着答道,T.S.艾略特。
之后的一年里,我们谈苏格拉底、谈乔伊斯、谈卡夫卡、谈村上春树、谈爱因斯坦、谈魔幻现实主义、谈超现实主义……更多的时候我是倾听者,因为哲的头脑是一座激荡的火山,向外喷涌着炽热的岩浆和撕裂天空的轰响。他的眼睛时而迸射出骇人的光芒,像熊熊燃烧的太阳;时而沉静如一汪古潭,泛不起一丝涟漪;时而又像暴风雨前的大海,涌动着暗潮与回流。到激动时,他声音发颤,双手舞动如白鸽。哲经常给我看他的作品,确实冷隽而深刻。一开始两人皆热血沸腾,但往往三天后便叹其粗粝浅稚。哲偶尔也投稿,可是最终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我宽慰他,才华如三尺龙泉剑,开匣必见锋芒。
哲一定是个理想主义者,我这样想。后来他对我说,他是盗火的普罗米修斯。果然被我言中。哲怀揣一颗赤子之心,冷眼旁观世人的可笑举动;他茕茕独立,用冷酷的面容筑起与尘世相隔的藩篱。但在他的世界里,他拥有诗歌、王冠和太阳,他便是永恒。
“但是人类必须为自己搭建精神的家园,墙壁必须和母亲的子宫一样坚韧,穹顶必须的父亲的脊背一样刚强。”
望着朦胧发灰且没有切实距离感的天空,我回答他,并且补充道,只有艺这样的人才能摆脱枷锁,获得真正的自由。哲皱起眉头。我说的是实话。
艺是在清明的前一天跳楼的,那天我种在瓷杯里的种子刚发芽。砰地一声,我探头向教学楼下望去,四楼的高度让我难以辨认横陈在地上的身影。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是艺。黑压压的人群围了过去,有人在喊,有人在哭,更多的人则在交头接耳,嘁嘁嚓嚓的声音如收割机碾压我的耳膜。我有些头晕,缩回脖子,发现手中瓷杯里的嫩芽白的可怜,毫无生命的光彩。
“肉体上的自由并不是真正的自由,他的灵魂永远被禁锢在世人鄙视的眼神和毫无说服力的自我怜悯中,艺术家永远是自卑的。”
哲用瘦长的手指敲打着瓷砖。哲向来与艺有矛盾,他们对艺术的追求有很大差别。
艺是个鬼才,是个怪人,是个脑残,是个狂妄自大的家伙,用多么无礼的形容词描述他都不过分。但他确实是个天才,不属于我们这个空间和时间的天才。他热爱绘画,手指因为长期摆弄颜料而沾染了艺术永不磨没的痕迹。他曾压低了嗓音对我耳语,真正的艺术是水淋淋、血淋淋的,是癫狂者夜半的呓语,是刀锋上的寒光,是比黎明早到一步的黑暗。看着他歪咧的嘴角,我不知为何想起艾略特《荒原》中的句子:阿基坦的王子在塔楼里受到废黜,这些片段我用来支撑我的断壁残垣。艺是康定斯基的狂热信徒,欣赏他作画是种痛苦的享受。一张宽大的白纸,甩上了几块色斑,再用手指涂抹开斑驳支离的线条,最后粗细不同的数支画笔轮番上阵,变幻的光影和图案交错成点线面的迷宫,令每个观者深陷其中。艺在作画时经常大声吟诵诗歌,最多的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在创作名为《断足的舞者》那幅画时吼出的段落:像万千蠕虫密匝匝挤到一处,一群魔鬼在我们脑子里狂饮,我们张口呼吸,胸膛里的死神,就像看不见的河,呻吟着奔出。我曾对哲说,艺是少年的文森特。哲脸色凝重地叹了口气,但愿不要有同样的结局。
在艺死后的数个夜里,我会在梦中看见他影影绰绰的脸,听见他的嘶吼。我会喘不过气,仿佛爱伦坡笔下的独眼黑猫蹲踞在我的胸口。惊醒时,衣服已被汗水湿透。
我常常自责,为什么我没有在那天发现艺的反常。课堂上被“拉契特大护士”—班主任撕掉画纸时,他没有像平时一样从牙缝间挤出“Idiot”,而是露出了微笑。不,那不是微笑,是对整个社会的冷嘲和反讽。后来我得知,艺的父母离婚了,他父亲把满腔怒火发泄到这个向来不争气的儿子身上,把他的画笔和作品付之一炬。
艺死后不到一个月,这个世界就彻底遗忘了他。该工作的工作,该上课的上课,这架精密的庞大机器完全没有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螺丝的缺失,而停止它永不停歇的运转。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冷酷。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哲的声音把我从冥想中拽出来。我一激灵,发现已经暮霭沉沉,夜的爪牙—星辰已在天际排兵布阵。“还能怎样,我们的人生真的无法由自己做主,所有的相遇不过是随机事件,是概率的小把戏。”我苦笑。
哲喜欢理科的逻辑性,但他去了文科;我喜欢文科的艺术性,但我去了理科。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会很少,而且会随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少,最后我们会踏上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越走越远。就如徐志摩所言:你记得便好,最好你忘掉,那两颗流星交会时互效的光亮。这是必然的,因为我已经发现了我们的改变和妥协,无情的时间之锤蹂躏着我们的特质,把它们捶打得更圆滑,更适应这个社会。我们没有艺的勇气,这到底是一种幸运还是悲哀?
“生活还得继续,不是吗?”
寒风吹过裸露的皮肤,犹如群蚁啮噬。
走吧。
走吧。
我们转过身,把初升的上弦月孤独地遗弃在愈来愈浓的夜色里。
后记:权以此篇焚一炷香,祭奠那些远去的灵魂,并祝福那些爱我的和我爱的人,那些我认识和我不认识的人们,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