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姐，你回来了。”那种等待的感觉完全消失，她身上的异乡气息让我觉得陌生。我能想象得出来，她如何在珠光宝气的城市里过着珠光宝气的生活。车水马龙的街头到处都有她的妖娆妩媚身影。

         “韩乐，”姐姐理了理垂挂在肩膀上的头发，红色的貂皮大衣惹火地披在她的身上，她用力地揉了揉我的头发，笑得灿烂，“想我了没？”

         “都挺好的，就是小姨会时常念叨你。”我别扭地转过头去。

         “小姨还是那样——爱唠叨。”她轻笑出声，打开那辆引人注目的跑车车门，“上车。”

          我没想到一等就是四年。我是说，姐姐离开的时候，她坚定地对我说：韩乐，你等着，我一定风风光光地把你和小姨接到城里！

          我们一出生就被小姨抚养，至于我们的父母——我们也不知道。有一次我和姐姐每次问小姨我们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时，一向温柔慈祥的小姨立刻像一只孩子被猎人抓走的老虎一样跳起来：有小姨还不够吗？你们问你们的爸爸妈妈干什么？你们是不是嫌我烦，要回他们身边去？小姨穷，可小姨能养得活你们！

          于是我再也不触及这个敏感的话题。在我们家，“父母”是装满随时会引爆的炸弹的禁区。可是姐姐还会时常自言自语地问爸爸妈妈在哪里。她总是这样，总想知道一切她不知道的东西。如果别人不告诉她，她就自己去找，自己去探索，伤痕累累也不怕。

          姐姐很漂亮。除了漂亮我找不出任何形容词了。她在十五六岁的幼龄就故作成熟地搔首弄姿，化妆、染发，不属于我们这个小村庄的一切都在她身上呈现。她说，那是属于城市的气息，她迟早有一天会去城市的，她得做好准备。

          姐姐非常能干。她总是可以出乎意料地赚一大笔钱，我们不知道她在哪里赚钱，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赚的。这是她总会很神秘地妖娆一笑：用脑子！——一个人想卖弄才华，说话总会撒点儿谎。

          姐姐总是说，她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这片贫瘠的土地。不过我觉得，人总是待在哪里不满意哪里。姐姐也一样。说不定她哪天也会厌倦那片她曾经以为是天堂的土地。可是她是一个永不言败的失败者，就算她走了。她也会冠冕堂皇地说：人应该向前走。但她没有思考过，往前一直走是走不到多远的。她这个无理取闹的人。

         “你还回来干嘛！这几年你早把我们忘了！”到家的时候，小姨红着眼眶，推搡着姐姐，“你出息，这么多年连信不来一封——你走你走，我没你这个外甥女儿！”

         “小姨，别气了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姐姐笑靥如花，踩着华丽的高跟鞋上前拥住小姨，踩在地上的声音消融在黄色的土地里，“我这次回来要带你和韩乐去城里。那个城市叫上海，比我们这里大多了。”

         “我哪儿也不去！”小姨恼怒地推开姐姐，“你从小就是在这儿长大的，怎么总想着去别的地方呢！城里，城里有什么好的！”

         “小姨——”姐姐有些不耐烦地说，“在这里能干出点什么来？城里多好——城里的生活水平和教育环境都是最好的。韩乐也要上大学了，让他去城里读书有什么不好？总不能守着庄稼过一辈子吧！我有钱，我可以让你们过得更好！”

         “我就是守着庄稼把你们姐弟俩养活的！你别看不起我们庄稼人！”小姨涨红了脸，生气地瞪着她。

         “行行行——我和不你吵，再过三天我就要回去了，你想想清楚吧！”姐姐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韩乐，跟我来。”

         我和姐姐站在我们小时候常来玩的石头堆的旁边，这里可以把整个村庄尽收眼底，包括那辆惹眼的红色敞篷跑车。

        “我不知道小姨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只问你一句，韩乐，你跟不跟我走？”姐姐熟练地按下了打火机，把香烟凑近那簇耀眼的橙色火焰。

        “你怎么抽烟！”我微微地吃惊，立刻抢过了她指尖的香烟。

        “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她嗤笑一声，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再次点燃，珠光宝气的脸上充满了不屑，“现在谁不抽烟。你要来一支吗？都这么的大了。不会抽烟也真够丢脸。”

        “抽烟对身体不好！”我有些恼羞成怒，讲了一句听上去很有道理的话，语气像个道德家。其实她也不过二十三岁，有必要像一朵玫瑰花一样，用自己仅有的四根刺对付全世界吗？她真的以为有了刺就很可怕吗？——她只不过想要找到自信，显示出她这四年在城里没白过。她想变成一个十足的城里人。事实证明她做到了，她的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语都已经彻底脱离了我们这里生活的轨道。

        “我们不说这些。”她深深地吸了口烟，表情看上去很享受，“你到底跟不跟我走？上海比这个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好多了。还有——”姐姐犹豫了一下，“我找到爸爸妈妈了，他们很想见你。小姨要是不愿意来就算了。反正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带你走。”

         我突然悲凉地意识到，眼前的姐姐已经彻底把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城里人了。可是她要逼着所有人和她一起改变。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心里像是被砸出了一个大洞，她怎么可以这么浑然天成地喊出“爸爸妈妈”？我做不到。

        “你有为小姨想过吗？她养了你十九年——怪不得你想接我走。他们很有钱对吗？有你最喜欢的钱对吗？”我感到眼泪冲了出来，可是我必须得忍住，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

        “我想过带小姨走的，是她自己不走——我去找爸爸妈妈有错吗？韩乐，你敢说你不想看看自己的父母？你敢说吗？”她牢牢地吸住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你怎么变成这样。姐姐，我看不懂你。你走吧！”我眼眶涩涩的，狼狈地地扭头朝山下跑去。

         没错，我承认，我的确很想见他们，但我不会那么做，小姨怎么办?我可以没有父母，但我不能没有小姨，小姨也不能没有我。

         三天后，姐姐丢下一大叠红钞顺理成章地离开了。小姨吃惊地看着桌上的红钞，轻声嘀咕：“怎么这样，我又不想要钱。来了又走，还当不当这里是家了？上次我才说她几句，她不会是生气了吧？算了算了，人大了，我也留不住了，随她去吧！”然后小姨又神态自若地干活去了——她以为姐姐还会再回来。可是谁能说得清呢？

         我站在山上的石头堆旁，望着那辆红色的跑车和跑车上红色的身影渐行渐远。然后坚决地转身，朝着正在田里干活的小姨奔去。

         再见，姐姐。再见。韩音。再见，城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