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的意义--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飞行的意义
(一)
飞行一直是我的梦想。从小我就想象着有一天我能飞上蓝天,尽情翱翔。每一次大人见到我总笑着说:“呦,我们的飞行员来啦!”我也信心满满地回复他们:“长大以后我一定会当一个飞行员!”于是,我也为我的梦想骄傲,并坚定地相信,蓝天就是我的归属,总有一天我会投进它的怀抱。
然而,大学毕业后母亲突然改变了思路,她强力反对飞行员这个职业,并且要求我留在这个城市工作、生活。在亲朋好友的劝阻下,最终我妥协了,顺从了母亲的意愿。
天空它会难过么?我不知道。工作的这几年,我每天望着天空思索着。也许人的理想和锐气在时间的推移下会被慢慢磨平,我渐渐不再奢望做一名飞行员,也不敢想飞行员的生活该是怎样的。只剩下心里面一点小小的希冀,希望有一天能够无拘无束地生活,做不成飞行员,至少我要做一只小鸟。这大概是我对飞行最后的念想。
(二)
走在回家的路上,身边是形形色色陌生的脸孔。我想像着我是一个人走在乡间小道,小路旁开满了鲜花,而天是湛蓝的,然后我慢慢地浮起,像是长出了翅膀脱离了地面在空中飞行。我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俯视着大地,那条冗长而蜿蜒的小路在眼里变成了一条曲线。
然而一晃眼,眼前又是繁忙的街道,川流的人群,污浊的空气让我窒息。我像是一只禁锢在钢筋泥土砌成的城市的小鸟,逃不开也躲不开。
回到家,母亲坐在门对面看着我。“妈,我回来了。”我轻声地唤了声。然而母亲坐在那儿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算了,我也习惯了,我扔下钥匙,兀自地走向厨房,这时候我依然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她还在看着我。
我倒了杯水缓缓向母亲走去。当我坐下与她平视时,她慌张地收回了眼光,低着头看向杯子。“喝水吧。”我把水递到她眼前。她接过水一口喝尽,又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敏敏?”
她叫的,是她妹妹的名字。每天回来,她都问我同样一个问题,我听烦了也听厌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对她妹妹印象如此深刻,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我难以抑制心中的怒火向她喊道:“我是阿秋,我是阿秋!”
结果她还是茫然地看着我,又怕我骂她,于是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身子。我看她一副孩子犯错了的样子,于是耐着性子重复我已经讲了无数遍的话:“我是阿秋,你的女儿呀!你想想看,是你把我养大的,我跟你一直生活在一起的!”
她似懂非懂的样子跟前几次一模一样,不过没关系,我已经知道她相信我,并且不会攻击我就行了。
(三)
我的母亲在我工作的第三年,得了老年痴呆症。说巧也不巧,好像我放弃了飞行员就是为了照顾母亲似的。于是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说,阿秋真孝顺啊,阿秋对母亲真好。
但是没有人能体会我的生活,也没有人能了解我是怎样从一个温和的孩子变成现在暴躁的我。
最开始几年,母亲的病并不重,她只是经常会忘记几天之内的事。后来,她慢慢地表达不清楚了,再后来,她连我都不认得了。
现在我每天都要跟她重复相同的对话,就像我们排练好的一样,一字不差。有的时候她上一秒认出我下一秒又固执地认为我就是她妹妹,她会拽着我,口里叫着:“敏敏,敏敏……”又或者自言自语反复地说着一种没人能听懂的语言,听不懂就算了,如果我不听,她就会提高音量越来越大声地强迫我去听。偶尔,能从她嘴里模糊地听到“阿秋”两个字,不过我敢肯定那不是我,那只是她幻觉里的一个人物,她只是单纯地对“阿秋”这两个字有反应,但是不记得我。
我曾无数次地问自己,这就是我留下来的目的吗?为了每天一成不变地应付一个老人,为了每天这样麻木地生活。我的翅膀仿佛已经沉重地拍打不起来了,我只能在原地挣扎地跳动,想要向上,却最终无力地掉下。
(四)
喂母亲吃完晚饭,我一边洗碗,一边注意她的去向。她在一个个房间之间走动,从这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我不知道她是在寻找什么,还是只是纯粹毫无意义地游荡。过了一会儿,她从书房里抱出一堆书走向客厅。我有些不放心,便跟了上去。只见她把一本一本书叠好,直到叠到膝盖,就缓慢地坐下去。我看着客厅里,有好几把椅子就在旁边,她偏要坐自己用书叠起来的。
“妈?”我拿着洗碗布走向前去。
“嗯。”她居然能应我。
“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荡秋千。”说着,她在书上面晃了起来,垫在下面的书就跟着参差不齐地晃动。突然,那堆书轰然倒塌,散了一地,可是上面的母亲依然保持坐着的姿势在那里晃来晃去。
我看着满地的书心烦意乱,“行了!”我呵止她,“去睡觉。”
她也听话地站起来,但依旧在晃。我俯下身去捡书,突然一片阴影从背后笼罩而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背上一沉,背上的重量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是秋千!”我挣扎着扑到在书上大喊。但母亲这时候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她坐在我背上,晃来晃去。
(五)
我听到什么东西“咔呲”碎了。那是什么呢,我循声走去。可是越走越痛,那声音仿佛是从背后传来。我扭头一看,白色的羽毛落满了乡间小道,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脱落。我来不及思考,便被一阵急促的金属声震得刺耳。
我醒了过来,还是在半夜,四周一片漆黑。想起刚才听到的金属声,心一冷,裹上外衣朝客厅走去。
客厅里砸落了一个碗,一个花瓶,和一个刚才发出金属声的台灯。而母亲立在那里,看着一地的碎片不知所措。
我一步一步向她走去,她看到我走来,拉着我的手臂说:“敏敏,我看到你姐夫了……”
我挣脱她的手,直瞪着她。
为什么她还是叫我敏敏?为什么她每天晚上都惹出事来?为什么我留下来每天每夜地过这种生活?
我突然明白梦里什么东西碎了。那是我一直为之骄傲的东西,那是能撑起我的梦想的东西,那是我的翅膀,碎了。
我看着眼前的母亲,有一瞬间我想抡起手打她,但我的脚踩进了一片碎玻璃,无力地倒在一旁的沙发上。我连责备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是绝望地想着,小时候的我,永远也想不到她心心盼盼的长大后生活,竟与飞行越离越远。
(六)
周末的时候,我照例带母亲坐上两个小时的车到市区的一个寺庙求签。正值旺期,庙里的人比往常多了些。
我拉着母亲到求签处求签。我握着签盒,虔诚地摇了摇,掉出了一根签。我边想着请这个签给我绝望的生活一些明示边拿着签去解读。
竟是下下签。我有些莫名的恼火,难道这表明我要一直持续现在的生活,还是会有更糟糕的事?不,不,不会有比现在的生活更糟糕的了。我边想着边转过身,可是我身后没有母亲。
不对呀,母亲应该就在这才对。她又乱跑到哪去了?我是什么时候放开了母亲的手?
我记不起来了。我在庙里到处找,庙里穿棕色衣服的人很多,可是没有一个是我的母亲。直到我找出庙门口,我才意识到:母亲走丢了。
(七)
“请问你们是时候到达庙里的?”对面的警察问我。
“下午三点左右,那时候人很多。”我回答道。
“那么你母亲是什么时候走丢的?她的着装是怎样的?”
“大概三点半,她穿着棕色上衣,上面有龙的纹路,黑色裤子,应该还带着一把深蓝色的伞。
(八)
夜晚,华灯初上,我走在这个城市的马路上,呆滞的看着眼前来往的人和车辆。
在我将要离开警察局的时候,那位记录的警官在了解到我母亲患有老年痴呆症之后,不经意地问我:“你不会是故意松开你母亲的手吧?”
我愣在了原地。怎么可能呢?虽然我也曾无数次后悔放弃飞行,也曾无数次想过离开母亲逃离这样的生活,但我怎么会故意放开一直牵着的母亲的手呢?
我这样想着,好似就能减轻自己的罪孽。可是无论有意或无意,母亲已经走丢了。这个城市的夜晚毫无温度,风呼呼的吹来,我站在路口裹紧了衣服继续向前。这好像是一条漫长而无尽的路,我要一个人在这路上探索、寻找、跌跌撞撞而没有出口。
母亲会在哪里?在这样的冬夜里,母亲会不会受冻着凉?
我好怕,害怕母亲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突然发现,这些年的生活给我盖上了一双冷漠的眼睛,我看不到母亲在熟悉的地方迷路的迷茫和无助,也记不起母亲曾给予我的爱与恩惠,我这只小鸟固执地想要撇开与母亲的所有羁绊一个人展翅飞到自己的一片天空,却忘了当初是母亲一点一滴地建筑一个鸟巢,抚养我长大,艰辛地背着我飞行。
所有的痛苦与无奈在这个夜晚的冷风中慢慢消逝了,转而代之的是寒冷与无尽的愧疚感。
没有母亲,即使我飞得再高再远,也毫无意义。而我所有飞行的梦想和前提,竟是要有母亲在身边。我与母亲相依相偎,谁也离不开谁。
此时的我多么希望母亲像往常一样,就在身边,即使再苦再累,我也会背着她一起飞行。然而我站在空无人影的街道上,大声呐喊,却连回声也没有。我不敢想象,现在的母亲在哪里遭受着严寒与饥饿,也不敢想象,找不到母亲以后的日子会怎样。昏暗的路灯下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我沿着脚下的路向前望去,希望前方可以出现我熟悉的背影,可是路的尽头是无尽的黑夜,绝望从心中升起,溢过大脑,将我整个人吞噬在黑暗中。
我所有的神志被抽干了,我不停地奔跑,我跑在找过或者没找过的弄堂,跑在每一条熟悉或者陌生的街道,我跑遍了大半个城市,却没有一点哪怕相似的母亲的背影。
妈,你在哪里?妈,让我找到你好不好?妈,我会带着你一起飞翔……
(九)
凌晨五点,整个世界一片漆黑,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市中心回到家。我很累,我的眼前甚至出现了很多幻觉,但是我不能倒下,母亲已经失踪十二小时了,在没找到母亲之前,我不能倒下。
我跌跌撞撞地走进楼道,往家门走去。远远的,我恍惚看到家门口蹲着一个人,那人在墙角缩成一团,四周只有昏暗的灯光,我看不清楚。难道是母亲?不,不可能,她身上没有钱,走回家至少要好几十公里的路。那会是谁,是我的幻觉吗?
我带着疑惑努力地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妈?”我试探性的低声唤了一句。
母亲微睁开眼睛,踉跄地站起来,像个受委屈的孩子站在门边。我揉了揉眼睛,用仅存的意识用力睁大了双眼,眼泪却不自觉地从眼眶滚烫滴落。
这时候,母亲在耳边轻声地说:“阿秋,不要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