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西之境--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国西之境
浙江省乐清市白象中学金鳌文学社 吴琴
七月的稻城游人杳至,天是冷的,好似深秋一般。过了四五月的旅游季,游人便又稀疏下来。
日薄西山,街上的人都散了,我拉了拉衣领,背着三十多公斤的背囊拐进了一家客栈。
天完全暗了下来,店内光线并不充足,落魄的白炽灯被吊在天花板上,发出昏黄的光线。店面很小,一楼是个小饭馆,四五张八仙桌便把空间挤得满满的。
我要了间单人房,交了两百元住宿费便领了钥匙按着老板的指引找到了二楼尽头的房间。
就是在这条逼仄的过道,我初见北蓳。
她住在我对门。我正要开房门时,她从对面门里走出来。她穿了一件白色棉麻上衣,米色小花绣在上面隐约可见,外头套了一件褐色棉绒大衣。头发盘成了一个髻,很奇怪的式样,与越南髻相似,一根旧旧的银簪子斜插着,将头发牢牢地固定住。随意又自然的女人。我心想。
她看着我,又扫了一眼我的大背囊,像是明白了什么,收获了什么似地笑了。过道很窄,她一步就跨到了我面前,眼睛清澈而直接地看着我。
我叫安北蓳。她说。
我迟疑了一下,很快接过话。苏旅代。
我叫苏旅代,今年二七岁,乖张的巨蟹,靠文字维生。
三个月前与交往了三年又六个月半的男友宋良见分手后,我更决定了这样一场旅行。从雅安到泸定,康定,理塘,稻城再到丽江,最后一站到昆明,再飞回上海的一场旅行。
这里是稻城站。
我遇见北蓳。
放下背囊,我们便一同出去逛了一圈。街上灯火澜珊,最主要的街我们也只花了十分钟便从头走到尾又走了回去。回了客栈点了一碗辛辣油腻的牛肉面,吃了一半吃不下去,就一同回了房间。
她问我今晚可不可以来我房里睡,我笑着答应了,心里讶异她的直接与开放。
她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便坐到了窗台上,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递给我抽,是云南产的茶花,烟盒上有两句话: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她说,你给我有这样的温暖之感。然后她坐在窗台上,点燃了一根烟,向漆黑的夜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她又转过头来问我。旅代。你有酒吗?遇见一见如故的人,总要来上几杯的吧。
她在房间昏暗的灯光中笑,眼睛弯成了好看的弧度,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发出点点鱼鳞的光泽。高原深沉美好的夜幕在她身后沉寂。星星像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子撒在天上。
那一夜,我们喝了很多,聊了很多。
她说,她是一位自由摄影师。她喜欢旧的东西,她喜欢记忆。她的摄影装备就是一台最老式的奥林巴斯E300.她喜欢摄影,拍朝阳,拍落日,拍人物,拍故事,拍那些静然美丽的风景,拍那些坪然心动的笑靥……用相机把它们拍下来,把时间定格。这是纪念。
她说,喜欢自己拍照片,自己冲洗照片,用夹子夹在一根根拉起来的绳子上面。这是时光的静止。她用她的镜头留下最美好的过去。
她说,母亲也是一位摄影师,她是她的榜样。母亲的每一幅作品都有一个深刻的主题,都是一个生动的故事。她日夜忘情追随着让世界所有美好静止的艺术。她是个优秀的摄影师,但并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甚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都未曾留给她女儿半点美好。
她说,那是一场意外。那年她三十岁,她十三岁。消息传回家里,父亲坐在房里闷了半天,把她叫到面前。
她说,她有时会做梦,梦到母亲被埋在雪底下,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跟她道歉,悔这十几年来的不关心不爱护。我是真的希望她有想过我,有爱过我的。
我摸着她的头。北蓳。她一定是爱你的。只是可怜了有些话在那些周而复始,总以为无休无止的日子里没来得及告诉你。
旅代。如果可以,有些事你一定要尽自己的所能去做,去完成。人世太短了,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我喜欢不遗余力地活着。旅代。但也许那只是我的幻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很亮了,路上,有妇女用藏语高声交谈的声音,有摩托“轰轰”地开过,偶尔有小贩用听不懂的藏语呟喝的声音。酒精的效力还未退去,脑袋重重的好像不能够被脖子支撑住一般,抬不起来。
北蓳还在睡,安静,美好,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睛。我用手轻轻拂去她脸上的乱发。回想昨夜,似乎无限漫长,却又异常短暂。她也许是太久没人倾诉,于我便聊了那么多。关于她的,和她的生活。我也只是听着偶而插一两句话,然后就是静坐着看着她手舞足蹈的自顾自讲着。
我突然深刻明白她对我的一见如故。更从心底里疼惜起她来。人便是这样,感情的相对施舍总是被动的,不外乎我。而北蓳却是不同的。也许是从小对爱的缺失,反而促进了她的美好以及对真心的渴望。只希望用心了就能收获些温暖。
我自倾杯,君且随意。便是她了吧。
回过神来的时候,北蓳已经醒了,盘着腿坐着。眼神一如昨天的清澈与直接。因微微笑而稍稍弯起的眼睛,像是透着一束洁白的月光。从她眼里,我分明看见了自己的面。
该吃饭去了。她说,然后伸出双手拍了拍我的脸颊。我只觉温暖,点点头起身跟了她下楼。早饭过后我们又出去逛了逛。她背上了她的奥林巴斯。每次旅行过一个地方,总要带走些什么。这样才能为自己留下记忆。
白天的稻城比晚上热闹得多。街上有很多藏民,带着浓郁的高原感。北蓳走走拍拍。
她拿着相机的时候,是严肃的。像是严谨的将士守护着领地一般。我很明了地不去打扰她。她观察风景人物的视角也与我不同。我单纯看到了物象。她往往在视角转换之间挖出了意象。
逛累了,我们便进了街边一家录像厅。录像厅潮湿而阴暗,几张油腻破损的大圆掉安静靠地在墙边,几排长椅疏疏拉拉地坐着几个当地人。有汉人也有藏民。给老板一块钱便可以将一个下午耗在这里。
我们找了个墙边的位子坐。她刚坐下便点了一根烟,又想起忘了带酒,便匆忙起身出去了。她笑着说,我是无酒不欢啊。我喜欢在浪费时间的时候来上几杯,睡觉之前的一小杯红酒能让我睡得塌实些。
她总是笑,即使是说一些难过的事情的时候。
后来的几天里,录像厅是我们每天消磨时光的好地方。甚至一坐就是一天。
黑暗的地方其实更能让我们有安全感。无论我们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发现,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我们还能看行行色色的人出入录像厅。
很多细节我已经忘了。
离开稻城的前一个晚上,她又来我房间与我一起睡。这次她没有说很多话。只是与我背靠背躺着。后来她有陆陆续续说了些什么,我也只是听着。她转过身来,从后面环抱着我。
醒来的时候她坐在床边梳着头。烟灰缸里的烟头还未灭。她一遍一遍地梳着然后将头发一把手抓着卷了几圈插上了银簪子。
我们该出发了。她转过身来,对着我笑。
我起床去赶稻城到乡城的早班车。而她要乘稻城到理塘的车。
凌晨的空气有刺骨的寒冷,我把最厚的大衣都披上了。离开客栈的时候,天还是暗的。路上没有人,只听得见赶路的两人的脚步声。空气安静的像不在流动。
车站里已经有十多个乘客。北蓳伸出手握住我,手是暖的。笑着看我,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给我。
是我走出录像厅的背影。门的外面是光亮的世界,里面是黑漆漆的录像厅内。我从门里走出去,只有个轮廓。
到理塘的司机开始叫客,让乘客上车。她轻轻拥抱我然后转身便走了。没有回头,也无须回头。我在微光中看着她渐行渐远,眼中却无泪。
旅代。若是有可能,有些事情你一定要相信,义无反顾地相信。因为这个世界的不确定太多了。
我翻过照片的背面,是北蓳清秀而有棱角的字。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