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凤仙
一
一只瓷碗被宝生“砰”地摔出院门,那声响连带含糊的叫骂如同一支羽箭直直地抵住凤仙,逼得她只有原地捂住心口喘气的份。一片碎瓷砸在她的脚边,像僵死的蝴蝶。她强行忍住了眼泪,心里却将这天杀的逆子千刀万剐了无数遍。而这泪在当她见院门外出现了邻居好奇张望的黑脑袋时,又被摁回了眼眶,若无其事地大喊一声:“自家狗不听话摔了东西。”声音滑稽地在不大的院子里晃荡,心虚得连她都不信自己,然她已顾不得旁人。待见人散去,积蓄多时的泪这才流下来,像是滚烫的蜡烛油一点点烧化她的脸颊。她早习惯了与儿子的争执,为争吵而争吵,漫无边际地蹉跎尽为数不多的依恋。“儿子生养来到底便宜媳妇”街坊四邻永远如此安慰她。
午睡刚睡醒的何老太颤巍巍地走出来,老太眼尖心明,一眼见了正在打扫碎瓷的凤仙,张口只道:“你当阿裕的工分是好挣的?”老人家年轻时唱得一好嗓子越剧,圆润抵贯珠,而今老迈,嗓音被岁月打磨得毛刺迭出,一声近乎咒骂的尖利埋怨又激得凤仙心口发紧。她自入何家门开始便知老太太是宠儿溺孙的人,长子长女夭折怨她看护不周,宝生宝才胡闹忤逆又是她的过错。凤仙赔了赔笑,手不由地在扫帚柄上加了几分力道,“是阿生不听话。”
老太太还是不满意,“阿裕天天绍兴杭州满地跑,你也莫当我是好糊弄的。”她立在台阶上瞪着她唯一的儿媳,“从前做过的亏心事你记得,做人别忘本。”
凤仙晓得婆婆说的是哪回事,这老太太几两粮票多少布票一概糊涂,倒仍是记得当年她借人钱以作急用,却在文革里成“放高利贷”,逼得丈夫给人家挑了几个月石头的旧事。她一言不发,听着帚下的瓷片不安碰撞。
“妈,晚上你要吃什么,我现在去买菜。”凤仙想尽快平息婆婆的怒火,更怕宝丽宝芳放学回来见到奶奶的冷脸。她大半辈子都在维持家庭的体面,她也明白她的家不过是绍兴城里头最平凡的一家,家家都有家家的难处。
“现在还有什么的东西,要吃这个没有,要那个也没有,处处要票,半天也打不出个魂来。”何老太骂咧咧地转身入内,凤仙早已司空见惯,也不去管她,脑子里只有家中快见底的米缸。她数了几张粮票,看粮票下还有张沾了不少污垢的肉票,正想折起来藏好,转念狠了狠心又和数出的粮票一起塞进贴身口袋。
她拎起篮子迈出院门,打架的孩子惊醒了街边躺椅上袒胸露腹午睡的男人,那男人一怒索性放开了喉咙骂“哪家的小赤佬,噶没有教养”。孩子懒得搭理他发出声怪叫,一哄而散。凤仙忽然想起宝生,微微怔了怔,却也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向前走。
家到市场不多的路途,她总算能放下老大不小却无所事事的长子宝生,忘记做了知青下乡又回城、工作还没着落的次子宝材,就连想起女儿嘁嘁喳喳的说话声也扎得她脑仁生疼。在这段路上,她单纯地去买菜,再回来,孩子们等她用不多的东西烧出一桌菜,人人喜笑颜开。
1980年。偌大的城仿佛一个不圆滑的圈,套住一圈不算芬芳的泥土,可总有新的活气在酝酿,就像早春树上爆开的芽,里头里外是满满的新绿。
二
“吃饭勿多话,碗要端好,筷子要放好。”郭母命丫鬟取双乌木筷来,二妹吃饭要用,绍兴人对用错筷子向来很忌讳。“凤仙,多学学你大姐,坐有坐样,站有站样,走路也有走路的样子,大户人家出去不让人笑话。”郭母一壁说一壁把筷子搁上凤仙的碗,碗沿莹洁如玉。
凤仙偷看了眼姐姐凤贞,凤贞刚夹起块荸荠,她使筷子的样子似描红字一般。凤贞模样算不上美,一张六角脸反有些白胖,可长眉细目,几年前请了老师在家里读书,又多了几分识文断字的书卷气,倒颇有些似旧书上头刻着的美人。而凤仙刚好反着,她从小瘦颧骨高突,是郭母有时来气骂做的“穷鬼样”,且到现在还一字不识,几回跟母亲说想和大姐一起读书,都被母亲拒绝,说要父亲同意才行,她做不得那个主。可父亲忙绸缎庄中的生意还忙不过来,几时得空管这些琐碎小事,凤仙读书的事便被一推再推。
郭家开的就是绸缎庄,家中女眷着的衣衫自不会差。郭父无子,膝下唯有二女,对长女更是宠爱有加,不顾妻子反对让她在家里读书不算,连每回店内进了新货,都不忘带些回家请裁缝按凤贞的尺寸制新衣。
“姆妈,裁缝怎不也给我做,我也想穿新衣。”凤仙踮脚扯了扯母亲的衣袖,凤贞正立在一人高的穿衣镜前比着一件浅绿色旗袍,她身量已足,已可以穿旗袍了。
“你还小穿不得。来年就给你做。”郭母敷衍了几句,让人把女儿带了出去,凤仙回头望望,看不到姐姐的笑靥,倒是那料子真是上等的货色,滑得要泛出光、掐出水来,浅色的苹果绿拟作初春柳色,疏疏的叶里有一星流莺穿梭而过。
那袭旗袍的衣色在凤仙眼前晃了一季,几乎整个春季,她仿佛眼里头只有那绿。待嫩柳褪金,葱绿转青绿袅袅结成厚厚柳烟,她才从这一季梦魇里清醒。
这年夏来得格外早,凤仙花也开得早,一院风风火火的红。花名恰应闺名,家里人时有指着凤仙花对她玩笑,“凤仙,你的花开喽。”凤仙虽不喜欢旁人拿父亲为自己取的名字打趣,可有人能想到她,心底也不觉有一种明朗开的欢喜。江南女儿素有以凤仙花汁染红指甲的习惯,凤贞几年前已将指甲染红,这年轮到她帮妹妹染了。
窗外的日头收敛了那一股暴烈气,静室之内一点点黯淡下来,仿佛有一支蜡烛正被慢慢吹熄。那种暗足以让人想到江南绵长不休的雨季,而一两点光斑则是雨季过后,飘散于深巷的杏花香气。年幼有年幼的好,看过潮来天地青,听过小楼画船一夜春雨,晓得春水碧于天的色,独独触不到“游人只合江南老”的凉意。
“今天勿乱动,桑叶掉下来又要重新染了。”凤贞为她绑上最后一片桑叶,凤仙正要往椅子下跳,听到此言吐了吐舌头,小心坐定。
“阿姐,凤仙两个字怎么写的?”凤仙轻轻拨弄桑叶,想到这翠下的红,红配绿可不是一出脆生生的好戏。桌上恰有纸笔,凤贞一划发觉墨尽,拉开抽屉取出墨水瓶。笔吸饱了墨,凤仙也等待已久了。“阿仙,这样写。”凤贞写下妹妹闺名,而凤仙本不过一时好奇,见凤字又是如此繁复难写,更失了学写的兴趣,她原以为这名字简单得好像院子里开出的凤仙花,一曲一弯便是人间凤。
又过了几日,凤仙指上的桑叶便拆下来了。于是这个夏天,没人的时候,她最爱狂舞十指,看那张扬的红色在眼前闪成炽热的火,又或是相拥坠落的蛱蝶,在硕大无朋的阴影倾覆下来之前,独享本该拥有的静好。
三
悠悠转过一年,丈夫福裕照例在外奔波,那日与儿子争执摔碗的事,凤仙始终没告诉任何人,好像这口怨气活该她受。她也糊涂,那曾在她怀里安然入睡满身奶香的孩童是何日生出戾气,并毫不犹豫地掷向生养他的姆妈。她分明感到碗碎的那一刻,她想留下的泪足以淹没这座城。“咣”的响动,在记忆碎片的间隙里,在岁月巨轮无情碾过的喘息片刻中,姆妈说“碗要端好”,姐姐说“阿仙,这样写”猛地又被拉回来与她不期而遇,其实只有一瞬,她却恍惚间想到许多。
又是一个夏日黄昏,蝉开始撕心裂肺地嘶吼。为图凉快,一张八仙桌就摆在院落里,凤仙忙着布菜,两个女儿也在一旁帮忙。何老太自搬了张凳子坐了,看娘俩三个忙活,自觉有些过意不去。但她近来身子一直不爽利,想兴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可平日在儿媳面前硬惯了,抹不下让她带自己去看大夫的脸,只一味托着。
“阿芬,去把广播打开。”凤仙说。宝芬“哎”了声,跑进屋拧开广播,刚拧开就是中央换届的消息。“一朝天子一朝臣。”何老太哼了声,朝屋里喊,“换个听听。”宝芬一转,是戚雅仙的《白蛇传》。
宝生宝才都说今朝不回来吃晚饭了,不在有不在的好,就像那张肉票,不在惦记,真得到了反棘手。
“姆妈今天吃什么菜?”宝芬出来问道,凤仙在国营宾馆当服务生,国营宾馆食堂里常有外头买不到的好菜。凤仙冲长女一笑端出盘子,却是两只螃蟹。凤仙打开一只蟹壳,挖出蟹黄舀到婆婆碗里——螃蟹很瘦更没有油,又打开另一只,想照着前头的做法。“我吃一只蟹黄就够了,这只你给阿芬阿丽吃吧。”何老太说。凤仙舀出蟹黄尽数放到宝芬碗里,也不管桌子对面眼馋的宝丽。“真是。”何老太抱怨着从自己碗里拿出一半蟹黄给了宝丽吃。凤仙前头生过一个早夭女儿,宝芬是她三十多生下的女儿,那会儿福裕都过四十了。本以为是最后一个孩子,谁承想又有了宝丽。宝丽一出生,就被凤仙送到乡下,总是不如自幼长在身边宝芬来得亲热,厚此薄彼也是自然。
饭毕收拾了碗筷便是监督女儿做功课,等女儿安睡凤仙才独身上床歇息。窗未关紧吹入哗哗的风,似乎又是凤仙花开的时节,晚饭辰光的唱词好像还在耳畔“想当初, 桥亭三月春光好, 一见许郎情丝绕……”糯哑的哭腔将悲苦生生压成一条了无尽头的线,却又像儿时听的一折《黛玉焚稿》,明知的大悲大苦,可那苦、那悲只悬在心头卡在喉头。
凤仙转了个身,下意识地望枕下随手一摸,是凤贞前年寄来的信,知道妹妹不认字便写得短小简洁,如同一片薄薄的蝉蜕。
信的内容是福裕看毕后转述给她的,数载辗转在凤贞笔下犹是云淡风轻如当年,问诸人安好不过句套话,信末提及自己多年不曾有所出,打算领养个孩子却真是让凤仙蓦地一惊。她愣愣地盯着一只壁虎爬过大半墙面,“回信给阿姊,自己生的还闹心,何况是别人的。”
福裕知道她是想起了宝生宝才,迟疑片刻道:“再多说些吧,否则划不来。”
“不回算了,阿姊定下的主意就没有变过的时候。”她平静地说,带着不可更改的固执。
现在这信搁在她的枕下,上头的字静谧优雅如同浅浅的吻,教岁月淘洗得失落了蔷薇水味,染了柴米油盐,总算一脉温柔尚存。未曾想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景会在一朝坍圮,迅疾如流星,大火烧尽仓中货物不过是衰败的前兆,父亲沉疴在榻撒手人寰,阿姊远嫁,她与母亲相依为命,一双手被做工的碱水泡得蔻丹尽褪,零零碎碎地掉落终让她有朝一日知晓再不是郭家小姐,三十年前的故事认命落了下去,再至后来革命热情满天飞的日子,家财散尽反成了福气,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似是家道中落那段日子,凤贞开始抽烟,凤仙时常在睡意朦胧间见她划火柴点烟,小小的火星寂寥地在她的指尖烬灭,她坐在烟雾里凝眸似要冻住的黑暗。或许案上摆了本《红楼梦》,又或许刚翻到探春出嫁、宝玉一大哭的章节上头,谁晓得呢?
四
何老太的身体似乎在一夜之间垮掉,她拒绝上医院并坦然接受大限将至的事实。福裕回到绍兴,宝生宝才也在家里安耽了几天,孝子贤孙跪在老太太病榻前,她言“总能瞑目”。凤仙愈发忙碌,上班惦念家里屡屡出错,家里又心疼那些扣去的工资,药店、市场、旅馆、家里四处跑,渐渐便有那么一口气提不上来,偏偏人就活这一口气。
即便是生着病,婆婆待凤仙苛刻如往常:嫌药煎得烫了冷了,嫌煮得饭硬了粘了,嫌房里闷,嫌屋外冷,骂胡闹的孩子是鬼投胎,又说凤仙巴不得她早日见阎王。宝芬从来不喜欢奶奶苛责母亲,每听到里屋的响动不免吐舌翻白眼,一回被凤仙看到,直接拿筷子打了她的手,“你奶奶活得也不容易。”凤仙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鞭炮般的吼骂声在临近又一个夏日的晚上戛然而止,如同卡住的磁带,在历经一次又一次倒转重启,倒转重启而不得解脱后,何老太恋恋不舍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被起来送药的凤仙发现去世则是在次日的清晨。福裕闻听母亲死讯如遭雷击,转而是不可抑制的嚎哭,何老太平素对宝丽多有关爱,她亦哭得难以自已。凤仙站在一旁搂住淡漠的宝芬,她像是压在五指山下的那只猴子,一日山移,四肢却也僵化了。
办完丧事回来,原是有半天班的,凤仙请同事帮她请了假,人家问她这半天的工分怎么不要了,老太太的丧事总归耗费不少。
“我现在真是累了。”她边说,边揉了揉额角,笑笑,“回去睡一觉。”北洋政府立了又垮,日本人来了又去,还有轰轰烈烈的解放全中国,那万里山河一片红,原来她,他们都经历了最完整的动荡。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好像一口上紧发条的钟,没日没夜地绕着钟盘转,如今她也想歇个一时半刻,积够了气力接着转。
她转身往家去,想着别做梦睡一觉。她走得很慢,反正慢慢走也能到,她也很长时间没看看街边的风景了。她这样想着,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像一阵阵的潮水将她包围,那些琐碎的、杂乱的、市侩的喧嚣是满溢出的活气,给她无尽的力量,而就在她看不见的街角有一丛艳艳的红色,却是凤仙花迎风巧笑。
后记:凤仙的原型是我未曾谋面的外祖母,逝于1982年,至今年恰好三十载,而在小说中我为她加了光明的结尾。
她是那个时代最平凡的女性,怨念也好不甘也罢,终将为时代的巨轮碾平。但我也始终相信在不算很长的生命里,她该有一刻,不再俗世里讨生活,有了自己的诗意,至于美丽,却是从未远去。
文中的细节来源于长辈不经意的交谈,我并未刻意考证,心里只想将此文作为一个自己对她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