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香－－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百香

东村口住着一个老太太，个子不怎么高，又瘦又老，老得几乎村里的每代人都认识她，而最为广泛流行的关于她的记忆就是东村口前段时间刚被封了的老井上坐着一个发着呆的老太。她那一头稀少的短发在没有过分频繁的打理下变得斑白而干枯，柴一样的四肢在宽松的暗色碎花衫里蜷缩着，浑浊而略显苍老的眼珠一动不动，很容易让人以为这个老人已经死了，可是她没有。没有人明白到底是什么支撑着这个该死的老太活了这么久，只是村里人都知道她在找人。她天天都在老井上等着、盼着，寻找着她的女儿——百香。村里人都以为她疯了，一个没有结过婚的老太太，连寡妇都算不上，居然还有女儿，这也一度成为人们茶余饭后闲聊时的笑话。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多人渐渐把这件事忘却了，对于她的记忆最终浓缩成两个字的精华——疯子。于是疯老太成了村里老小对她唯一的称呼。

疯老太其实也是有过婚姻的，只是这太短暂，回想起来也太痛苦，她就把最美好的那一段记住了，剩下的统统被潜意识给代谢排出了体外，人们没有听她讲过她的婚姻，自然是认定她孤独了一辈子。

老一辈的人都知道，疯老太年轻的时候长的可标致了，一张小小的瓜子脸配上尖尖的下巴，漂亮的鼻子上方嵌着双水灵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单纯又天真。她剪着齐眉的的平刘海，发间的纹路分得很明，两条乌黑发亮的大辫子从耳畔两侧挂下来，她总是以一种轻飘飘的步子带动辫子左晃一下右摆一下，显得有些俏皮。见人打招呼她会上前小叙两句，然后踏着来时一样轻巧的步子离开。听到有人说：“这姑娘真俊。”她就会羞红了脸，逃也似的跑了，抛下一串赞美的欢笑声。那个时候看过她的人没有不夸她长得好看的，所以暗中爱慕她的小伙子也有很多，只是没有明着追罢了。青年的姑娘都是充满浪漫色彩的，她也不例外。她心里早早地就有了一个小伙子。他叫阿顾，是村里头公认最富裕人家的公子。那个时候她是做针线活的，每天绣个花啊什么的拿到街上去卖，然后顺路去街头王婆屋子后面的田地里帮忙浇花。她和阿顾就是在王婆的田里认识的。

她喜欢花，到王婆家帮忙纯属喜好。王婆家的田就屋后那一块是拿来种花的。春天一到，温度还没完全缓和下来，屋子后面就齐刷刷地窜出一圈半开半合的花苞，黄、粉、红、紫，几乎是占尽了各种颜色，可要具体说出是什么花，王婆也支吾半天憋不出个所以然。这么多的花，她最喜欢的却是一种花朵大个的纯白色的花。这种花开的时候伸展出大片的花瓣向外轻轻翻卷然后定了形，裸露出带有淡黄色粉末的花蕊。她极爱这一片花园般的田地，更是享受这儿的香气，她觉着这么多的香味是她从未闻到过的，这些混在一起的香气所创造出的感觉是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像有一百种香味在那打转，所以她就给这田里她最喜欢的花起名叫百香了。直到许多年后村里有人进城才知道这种花其实叫百合。

阿顾是在无意间路过这片田才发现她的。那时她正将鼻子凑近一朵盛开的百香，微闭双眼，清风掀动她身上的衣衫，起了一层层的浪旋儿，阿顾的心神整个地被吸引住了，他觉得那个时候的她纯洁得就像天上下凡的仙子。从那以后他就经常去王婆家的田里，一来二去，他们很快便熟识了。他挑了个云淡风轻的明媚日子约她去小河边，然后突然从背后抽出一束百香交给她，那时百合花的香味一下子就俘获了一颗少女的芳心。阿顾说他会娶她，他们的婚就这么定下来了。

美丽的姑娘和帅气的少年在外人眼里是很般配的一对。

她的生活从那次订婚后便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虽然         是保留着每日绣花再拿到街上卖的旧习惯，但王婆家的田成了她活动的主要场所，阿顾总是早早地候在那里给她不是惊喜的惊喜，她也欣然接受着这种惊喜并心底里小小地快乐着转而以一种娇羞的小姑娘形象展现在他面前从而博得了他对她更多的喜欢。

在那个朦朦胧胧的年代里，天真的姑娘都会在朦朦胧胧的幻想中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穿上新娘装，富裕点的人家也都想要个好姑娘，所以照理说她的确就应该这么嫁给阿顾的。可是故事还是没有按照预定的情节发展下去，一不留神半路就杀出个程咬金，而且这个程咬金不是别人，正是阿顾的妈。

这几天她总是心神恍惚着，有点像在哪里不小心磕了一下或者碰了一下把智商撞低了，很多事情都不能及时反应过来也做不好许多事情，就连她最拿手的绣花也时常穿错线。太阳正举过头顶的时候她就坐在门槛上望着东村那口偶尔会来几个提着大粗桶打水的妇女的老井发呆，然后思绪在潜意识的鼓动下飘向了阿顾在他家门口和她告别时的情景。她刚转过身背后不远处便传来一阵训斥：“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你以后不准再和这个野姑娘在一起！听见了吗？”

“妈，她不是野姑娘，她……”“别跟我说这些，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了，村长家那女娃就挺好，明天带你去见见。”

“妈……”

……

她在门槛上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直到一切所谓光明的东西被巨大的天幕给吸入腹中从而造成没有一丝光亮反射进她的眼睛，她才明白过来，哦，天黑了。

他还是娶了村长的女儿。

婚姻的失败对于一个年少的姑娘来说是致命的。她开始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中，眼珠里的光华被一种类似于精神病患者的呆愣所取代。看上去似乎是一种无名的痛苦已经抽离了她的身体，使她灵魂的躯壳被打散成游离态而愈是变本加厉地朦胧了起来。

她走在大街上，时常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发现有买花的地方便不自觉地走上前去，看到几朵大白花中心吐着黄蕊，那股清香忽的让她记起了阿顾在小河边突然从背后抽出的一束百香，她喃喃道：百香，百香。

店主见她盯着花发呆，连忙上前：“小姑娘买花啊？”她回过神来，心口微微收紧了一下：“我……我没钱。”店主立马皱起了眉头：“没钱还来。”

她很识相地走出了花店，最后转头又瞄了一眼百香，可惜瞄到的是店主凶神恶煞的眼神，她吓得瞬间加快了脚步。

等稳定了心跳，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脚下一阵踉跄，一只野猫逃出她的视线跳进了高墙内。一抬头，撞上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她慌了。

她就这么失去了贞洁。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吃饭的时候总是还没开口就开始反胃。她的母亲觉出了什么，一把拉上她去了村边的卫生室。检查结果让母女俩陷入了肃穆的沉默中。僵持了一会儿，末了，她咬着牙说：“我要生下她。”母亲觉得她不可理喻。

她的母亲想方设法想打掉这个孩子却总是被更为细心和谨慎的她发现了，她威胁母亲，如果孩子死了，她也不活了。

母亲就此无奈收手。

第二年初春正逢上百合开花时节，她生下了一个女婴。她笑着说：“就叫她百香吧。”然后疲惫地睡了过去。母亲偷偷用襁褓包好婴儿跑出了产房。

当她醒来发现身边没有了孩子时，她彻底疯了。

她拖着脆弱的身子冲出产房到处寻找却掘不出一丝线索。最后晕倒在街边，再次醒来时又回到了充满消毒水味的卫生室。

恢复以后的她便天天呆在东村口张望，憔悴像是时光打在她身上的烙印，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越积越深。

无数个年头迈着粗糙的步伐从她身上跨过，逐渐干枯了她的四肢和头发。在这无数个年头的倒数几天里，东村口的老井终被堵上了嘴巴，老一辈的人也早已不复存在，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她故事了。

等久了，盼久了，她的眼睛就一直朝着一个莫名的方向定住了，她老了。

村里人都叫她疯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