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礼--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夜雨正酣。霎那间,一道枝杈丛生的闪电当空劈下,将浸泡在水中的象城照的一阵苍白。
昏暗的屋子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人,如同热闹的集市。靠窗的木质藤床上躺着一个枯瘦的老头,目光呆滞,凹陷的眼眶周围的皮肤暗的发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一旁的老太太坐在床沿,双手紧紧握着老头干枯的手,弯着腰耳朵紧贴着老头的嘴唇,不时点点头,重重地发出一声“嗯”回应老头的话。
陈诺站在人群之外,透过人与人的罅隙伫立观望。藤床的一角,老头的小腿裸露在被褥外,皮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大脓疱,脚趾甲发黑,像是烧焦的木炭,散发着腐败的气味。而床边围着的人,他们的表情悲怆,面容枯槁,不时有沉闷的叹息声传出,在空气中窜动。恍惚间腐臭与叹息声缠绕成刺人的荆棘在大脑中肆意横行,将躲藏的希望狠狠绞死。看着这群陌生的人,陈诺觉得真是奇怪,平日不相往来这时候一下全聚齐了,而且有一个共同癖好——见到自己都会笑着眯了眼逗小猫似得说:哎呀,陈诺都这么大啦!语气很是惊喜。
“阿诺……阿诺,哎。”陈诺一下缓过神,听见奶奶亲密地唤着自己。抬起头,奶奶正朝自己招手,下巴尖的一滴眼泪重重地落在地上,“来,和你爷爷说说话。”屋内的目光一下子全投到了陈诺的脸上,像金边的纸刺痛人的眼睛。陈诺脑袋里的慌张忽的叫嚣起来,身子往后退了几步,想转身逃离。却被一双大手一把揽到了藤床前。
一道光透过玻璃照进了屋子,尘埃被分隔开散在空气中。门窗上“噼里啪啦”的雨水声响了一夜,街道旁的地下水道管口溢满了水,雨似乎停了。吹起了比昨夜更刺骨的冷风。
老头死了。
如同往常,今早奶奶起身端水到老头房间时,老头的瞳孔已经散大,身体冰冷。瓷碗砸落在地上的破碎声、哀号声顿时让房子里睡梦中的人猛然惊醒,脊背发凉。所有人都跑下楼涌进厅堂旁的那间屋子,陈诺紧紧跟在他们后面。下楼梯时,伯母肥大的拖鞋啪嗒啪嗒地大理石上急促地拍打着,嘴里嘀咕了一句。
奶奶已经扑倒在老头身上哭的昏天地暗了。大伯母第一个冲进房间,立马跪倒在床边哀号起来,双手捂着脸,“哎呀爸,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伴着哭泣声断断续续,“辛苦了一辈子终于住上新房子过上好日子了,还没享几年福就……”
大人们哭成一团。屋里点了香,烟雾缭绕。陈诺站在门边,视线随着烟雾一圈圈向上绕,心想烟雾真是个催泪的好东西。陈诺学着旁人的样子,双手垂放在身体两边,安静地低着头。眼角憋到床上老头满是脓疱的脚被被褥裹得严严实实,昨夜扭曲的脸因逃脱了痛苦的束缚此刻极平和地舒展着。
冷风撞击着窗子,砰砰作响。屋里的人都默契地做着同一个表情,陈诺感到有些疲惫。屋里突然安静了许多,夹杂着些许抽泣声。大伯母不知何时停止了哀号,她双手扶着床柱起了身,一阵快步走到母亲跟前,用手掩着嘴巴贴在母亲耳边,嘴里低低说了些什么。
“房子?”母亲的眉毛倏地皱了起来,“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那,老头现在还躺在这呢,你们就这么急着分家产了!”
屋里猛的安静下来,紧张不安的气氛像是蜘蛛丝游离在人与人之间。大伯母的脸涨得通红,声调也提高了一档,“是,我们猴急。老头就你家儿子一个宝贝孙子,昨晚也只找了你儿子说话,我们能不急吗!既然老头也没留下什么遗书,趁着大伙都在这,把家产分分清楚得了!”说着一把拽过站在人群后低着头的大伯,“我和孝忠都是明了人,我们也不图多,至少房子得有一部分给我们家妞妞。”
陈诺踮起脚,使劲伸长脖子想看的清楚。
“嘭“的一声,床柜上的花瓶、台灯、果盘被奶奶全部掀起翻倒在地上,碎成许多个小块,一片狼藉。“全都给我滚出去!”奶奶因痛哭而变得沙哑的声音在屋里炸了开来,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错愕地看着瘫坐在床边的奶奶。大伯走上前去,“妈,注意身子,不然高血压犯了……”“混账东西,滚出去!”
“等我死了你们就高兴了!”苍老的怒吼被沉重的木门隔在了屋内,仿佛飘向了遥远的远方。
老头的葬礼很热闹。院子里的人进进出出忙活着挂白布,摆灵台放蜡烛。老头躺在大厅中央的黑色棺木里,被层层鲜花围绕着。棺木的门盖得死死的,陈诺疑心老头躺在里面肯定是不舒服的,外面摆着酒席一桌人吃好喝好分烟分酒,自己却躺在生硬的黑盒子里独享寂寞。灵台上老头的彩色遗照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蜡烛中间,照片上老头面颊丰腴,一脸喜气,嘴边的一颗肉痣因脸型的突然改变变得很是怪异,老头就是以这样的姿态看着屋内的一切。陈诺盯着这颗怪异的肉痣,出神。
午时,院子里聚满了各色的人,不时有人进来,跪在棺材旁扯着嚎啕的哭声。他们用手捂着脸,双肩因大哭而不停地抖动,嘴里含糊地念叨着让人听不懂的话。直至他们被人挽扶起时才止住了哭声,陈诺却在他们脸上看不见丝毫泪痕。望着窗外,霹雳的雨点不间断打在树叶上,心生寒意。
父亲走到陈诺身旁,片刻沉默后,轻叹了一声气,“ 到爷爷跟前哭几声吧,免得让人笑话。”陈诺疑惑地看着父亲。“快去!”父亲严厉的声音命令陈诺。陈诺只好离开窗台在棺木旁站着。
大堂姐已经在棺木旁的布垫上跪着了。凄厉的哭声使得屋里屋外的人都向这边看来,大堂姐用尽力气一声接一声地哭喊,脸上像定时炸弹一样随时可能爆破的青春痘,随着面部肌肉欢快地抽动着。其他年长的表亲也都跪立在棺木旁,低着头使劲抖动双肩,却远不如大堂姐夺人眼球。
陈诺想要离开,离开这乌烟瘴气的地方,转身时正撞上父亲不可抗拒的眼睛。陈诺张了张嘴,低下头,回到原位,喉间发不出一个音节。
象城的丧礼风俗实在让人难以忍受。为什么丧事要一办再办,入殓后还要头七,头七后还有七七,徒增他人的感伤,疑惑中带着愤怒。
绵长的雨季戛然而止。奶奶被接到了陈诺家,爸妈经常加班出差,正好让奶奶来照料陈诺的生活。
家里的储物室腾了空给奶奶做卧室,陈诺怎么也想不明白,奶奶有那么大的房子不住偏要呆在这小房间里。本就不大的房间被一张摆着爷爷照片的桌子占去了一大部分,桌上陈列着上好的香和果盘。香是不灭的,一直亮着星光,好似老头眼睛中的一团火。缭绕的淡烟中一定有奶奶和爷爷往昔的记忆,在无数个夕阳洒在爷爷脸上的傍晚,陈诺悄悄幻想着。
开始习惯了奶奶每天的唠叨:阿诺呀,要好好吃饭多吃菜,每天要早睡早起身体才会倍儿棒。还有啊,晚上回家路上要小心,在学校要认真读书。陈诺每次只好喏喏地应着奶奶的话。陈诺想自己已经是个初中生了,奶奶怎么老把自己当小孩子对待呢。
总以为生活就这样被时间拖着按部就班地走,但你总会一不小心磕到定时炸弹。然后,生活便在这一瞬间爆发。
晚自修结束。陈诺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快到家时,望见家里灯火通明。陈诺猛的刹住了车,不禁皱了皱眉。
果然,陈诺站在门外换鞋,屋内的争吵声如利剑刺穿过防盗门向外四处乱射。陈诺呼地吐了一口气,按下门阀,往里推去。
尖锐的声音凝固了。
四个大人怔了怔。看见陈诺,都闭了嘴不再说话。父亲的眉头紧蹙,手中的烟被火星吞蚀成一条长长的烟灰,烟雾一圈一圈缭绕上升,客厅弥漫着浓浓的烟味。陈诺觉得夹杂着的火药味更重。
“咦,诺诺回来了呀。”伯母甜腻地唤着陈诺,肥胖的身子从凹陷的沙发上站起来,手搭在陈诺的肩上将他揽到自己的怀里。“来,告诉伯母,那天爷爷都和你说了些什么呀?”脸上的笑的格外夸张。
“你好烦啊。”陈诺甩掉放在他肩上又肥又大涂满红色指甲油的手。
伯母的笑僵住了。她撇了撇嘴,“呦,年纪小小脾气倒不小,就这么不愿意和伯母说话啊。”细长的眉毛挑得老高。
“这么晚了,孩子也累了。诺诺,回房间睡觉去。”奶奶瘦弱的手拉过陈诺,紧蹙的眉毛像弯曲的河流,怎么也抚不平。
“哼,真是一家子同心啊。亲戚们也都嚼耳根了,陈诺在爸的丧礼上可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流,倒是我家妞妞哭的那叫一个伤心啊,真是可惜了爸的一番心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
“好了,孩子明早还要上学的!”奶奶的声音因过分激动有些颤抖。“啊诺,我们走,不理他们。”奶奶把陈诺拉进了房间。关上门,仍能清晰地听见关于房子的争论,陈诺知道奶奶一定也听清了。抬头看见奶奶双眼噙着泪水,大颗大颗从眼角滚下。陈诺一下慌了神,手足无措。
奶奶转过身子,撩起衣角抹了抹脸,“快睡吧孩子,奶奶也回房间睡了。”
陈诺的心突然狠狠疼了一下,快步走上前用力抱住奶奶,“奶奶,诺诺今天想和你一起睡觉。”
奶奶搂着陈诺,轻轻拍打着陈诺的肩头。陈诺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孩提时奶奶搂着陈诺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手中的蒲扇扇啊扇,藤椅摇啊摇,时光就溜走了。
“奶奶,为什么大人那么喜欢房子?”有些事情陈诺觉得自己明白,可是好像又不太明白。“你是不是也觉得诺诺是没有良心的人?”
“诺诺,你还小,很多事情你还不需要明白。奶奶知道你要强的很,和你爷爷一个模样,委屈直往肚子里咽。奶奶只希望你可以快快乐乐的!”
陈诺的睫毛上坠下一颗温热水滴,顺着鼻尖、嘴角一路下滑,落在了奶奶的脖子上,慢慢变凉。他想对奶奶说一些话,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咽了一口又一口的唾沫,终究没说一句话。
那些被冠以“坚强”称号的人是否内心都如同表面一样坚强呢?爷爷一直是个刚强的人,骨子里的倔强让他要求身边的人都要变得坚强。小时候学骑车摔倒总是难免,每每陈诺因疼痛想要放声大哭时,爷爷便会用凌厉的眼神看着陈诺,陈诺不敢哭,他害怕爷爷的眼神。旁人眼中,陈诺成了坚强的孩子。于是在一阵又一阵的疼痛敏锐地牵扯每一个神经时,因为坚强的名义而不得不忍下因疼痛所想落下的泪。所有人都称赞着陈诺的坚强,便也只好带着的坚强的面具生活着。当爷爷的病态呈现在陈诺眼前时,陈诺因害怕和紧张而变得惊慌失措。曾是那样一副硬朗的身子和威严的气概,竟被病魔折磨得仅剩一副空躯壳。陈诺恐惧了,他想扯下坚强的面具,用力撕扯粉碎,他想逃脱想后退,不用再为坚强的名义而强忍泪水。
可是,爷爷希望陈诺勇敢地走下去。
“还记得那晚你爷爷对你说的话吗?”
“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坚强!”陈诺用力擦干脸上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