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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拆--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作者:Narcissus 发布时间:2012-05-26 19:02:00

                           花  拆

【一】

    江南的惊蛰时节总是蹑着步子走来的,令人不易察觉。

    天气刚刚露出一点转暖的苗头,又很快被骤降的气温所扼杀。周遭浮动着似暖还寒的暧昧。昨日还被太阳蒸得松软的路面,也冰冷得没有了以往的温度。河水不紧不慢地流着,一点也不妩媚,只是在她澄澈的瞳仁里映着一片片生得旺盛,白得猖狂的梨花。

草谷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捡柴的男孩的。

她从未见过长得如此俊俏的男孩,穿着松垮垮的蓝布衣,并且前两颗扣子总是没有扣上,露出清冽的锁骨。男孩的身体如此单薄,与这乍冷的天气是极不相衬的,好像他出来的时候是艳阳高照,走着走着便走进初春的素凉中去了。

时不时会扑来几阵微风,满树的梨花哗哗地响着银铃一般的歌。那沁人心脾的花香便水也似地流在草谷的鼻间,流到她心坎里去了。漫天的梨花像絮儿羽儿地随风摇曳起舞,仿佛下着一场雪。

草谷伸出白皙的手掌,梨花就飘然落在她山凹一般的手心里。她熟稔地拈走一片花瓣,把它拆下来。

花拆,只是为了让娇怜的花瓣逃离花蕾的束缚,而它们最终也逃不过落下的宿命。

男孩显然被这香味扰得怦然心动。他停下捡拾的动作,回头就看见了掩映在花中的草谷。男孩看她并无太多杂念,只是朴素地认为她长得好看。或许是看得太入神,他的手一下子松软得抓不住那一捆柴了。于是这小捆柴就像被风打落的梨花,无情地扎到地上。

随着木柴掷地的窸窣响声,草谷的脸颊顿时飞起两片红晕。她水一般的瞳仁与男孩那压得极其低顺的眉眼对视了好一会,才羞答答地低下头快步离去。

就像一片被拈下的花瓣,随风飘散,消失不见。

【二】

绾娘是草谷的母亲。丈夫早亡,她便早早地这个家庭的重担,在小镇上开了一间破败的小吃店以维系一家人入不敷出,揭不开锅的艰苦生活。

可即便是如此,镇上的人都说绾娘拥有一笔不小的财富。有时,他们悠闲地走过,总是会在小吃店门前停留片刻,看一眼坐在门槛上的草谷,然后才笑眯眯地向绾娘打招呼:“哟,你们家的宝呢。”

草谷完全不懂这些人说话。她只是很小心地用手拈去梨花的花瓣,把它们放在唇边一吹,就任由花儿们雪也似地扬上天去了。

 草谷小巧乖甜招人喜欢,一袭乌黑的长发生到腰际,姣好的身材,躲藏在青色的布裙里,眼窝深,下巴方,鼻子无肉,嘴唇薄,是一个好看的姑娘。当她长到十六岁,便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娇艳欲滴。那时,闲置已久的媒婆三天两头就往小吃店里走,拉着草谷那双比绸缎还要柔软的小手,笑得像花一样,然后贴着她耳朵说,前街的郑家老爷不错呢。

草谷只是莞尔一笑,她说,阿婆,改天我到您那儿去坐坐,顺便捎几件布料子给您,阿婆穿着一定很好看。

“呸!说的是什么话。”绾娘终于看不下去了,她一面千恩万谢地收下郑家老爷礼,一面插着腰指着草谷破口大骂,“你上哪去摊个这么好的人家,你是要把这个家拖累死啊!”

“谷儿的婚事当然要由她自已决定,”能够说出这句话的一定是草谷年迈的祖母,那个终日坐在后院里,沐浴着日光的老人。

“谷儿。”祖母唤她,丝绒一般的阳光投射在她布满细小皱纹的脸上,形成错落有致的阴影,苍苍白发也泛着柔和的晕色。

“你一定要找到自已的幸福。”祖母说。草谷很懂事地点了点头。

此时,绾娘也无话可说,她板着脸冷冷地看着这对可气的祖孙二人,又漠然地转身到前面招呼客人去了。

【三】

草谷抱着一个铁箍木桶一步一步拾级而下,桶里装着几件衣衫,是绾娘捡出来让她去河边清洗的。

这些扎根在河岸的石板交错着,上面哗哗流着的是河水透明的牙齿。河水很深,水流也很湍急,曾经这里还淹死过几个涉水游泳的孩童。于是,草谷耐着性子,蹲在石阶下认真地漂洗衣服,脚下的青石板很滑,河水刚好没过脚踝。

岸上的女人结伴着走过,她们用不变的热情与麻木讨论着小镇上的家长里短。

“绾寡妇家的那只小狐狸精真是神通广大,连郑家老爷都对她神魂颠倒的。”

“呵,那你可要管好你家的二楞子,别让她勾引了去。”

“他要是敢,我就打断他的腿……

也不知草谷有没有听见这些溢满酸辣味的话语,可是看她凝神屏息的表情,分明就是在细心聆听着,但她就是不理会。

天空仿佛是掺着棉絮的巨大的日晷,而阳光只是这上面的一根石针,无休止地划来划去。划到河面上的时候,层层涟漪泛起了鱼鳞似的波光,河底愈发清澈。草谷可以看见倒映在水中的影子,两棵倒挂着虬枝的古榕,几只休憩的灰燕,当然还有那个突然跃入眼帘的陌生影子。

他英俊的倒影在水波的微漾中显得通透可人,凉薄的眉眼好像在若有所思。草谷忽然想起了那日在漫天飞舞的梨花中伫立的那个单薄身影,白玉似的脸颊一下子红得和山上开得火热的杜鹃一样。

她的手募然地一松,一件衣服就顺着急流漂走了,草谷慌张地惊叫了声。对岸的男孩猛地抬头一看,却望见一个美丽的倩影,沿着河岸跑了几步,眼睁睁地让那衣服越漂越远,终于放弃。

 

草谷回家的时候,太阳都快醉倒在小镇里了。天被晕染上了桔红色。

绾娘去城东置办货物,只有祖母一如既往坐在后院的藤椅上,慵懒得有些惬意沉醉,无数梨花被风打落,铺在她的双膝上,宛如一条雪白的棉被。

“啊,我把一件衣服弄丢了。”

祖母并没有注意草谷在说什么,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说:“这寒冷的天气,你怎么不多穿点衣服呢?”

“谷儿,梨花都落下这么多了”她又说:“这些花是拼了命也要摆脱树的囚禁,谷儿啊,你一定找到自已的幸福呐。”祖母反复搓着手,她的脸布满了时光的苔藓,身体因为兴奋微微颤抖着。

她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草谷仔细地把梨花的花瓣一片一片拈下来。

 

【四】

时光值得人去缓慢叙述,抿一口茶,像山歌一样接下去,后来呢?

有时平安并不会眷顾一个人的一生。

春天,有燕子在屋檐下筑窝。前些日子的大风天气,把窝吹得歪歪斜斜。祖母执意要踩上摇摇欲坠的竹凳,把窝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不料,由于重心不稳,她重重地摔了下来,从此全身瘫痪,卧床不起,后院里那张空荡荡的藤椅顿时死寂得蒙上一层灰。

绾娘再一次不可遏制地陷入了迷离的状态,四处寻医问药早已欠下不小的债务。她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劳累,仿佛肩负一座巍峨的大山,室息难耐。绾娘干脆双手一摊什么事也不做,干瞪着眼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静待入土的日子。

捧了一小袋米全放入锅里,倒入半锅水和些许菜油,撒一小撮盐,煮熟后盛了一小碗,米很次,大部份是难以下咽的苞米,碗里掺着石子,像浆糊一样粘稠。

“去,给那老不死的送去。”绾娘把米粥递给草从谷。

草谷来到床边一勺一勺地把粥探进祖母的嘴里,老人嘴角不断有涎水流下。她俯在祖母的耳边,用温柔拖长的语调说:“外边梨花都落了一地啦,等您好了出去看呢。”祖母的眼角有泪水缓缓淌下,她的嘴角勉强发出两个音,像是在唤草谷的乳名。

“谷儿。”绾娘在灶头前把爬满油污的锅碗放进水里,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事似的,愁肠百结的面孔又浮出一点笑意。“…今天西街的张媒婆来过了,郑家老爷托她给咱捎了十吊钱,瞧瞧,人家多心疼你哟,日后要是嫁过去…”

祖母听到这句话,身体一下子激动地颤抖不已,喉咙里咿咿呀呀,但就是说不出一个字,连换个表情都很难。她的瞳孔渐渐缩小起来,鼻息间命若游丝的喘气声此起彼伏。草谷把手指按在她灰蒙蒙的脸时,感到钻心的冷。

“呸!老不死的还这么不安分。”绾娘在外面啐啐地骂道。

草谷看到窗外的梨花簌簌地落下,放肆地把大地染成了猖狂的白。她知道,有花的地方便会有男孩的影子,可是花终会有落尽的一天。

草谷的心开始不安地跳动起来。

 

【五】

祖母的坟茔建在镇外郊边的一个小丘上,四周围着一棵一棵青翠的柏杨,以前担心这些树太矫情,怕长不好,如今却愈发茁壮了。

似乎就是从那天开始,梨树上的花便成片成片地落下,好像在赴一个壮烈的生死之约。于是屋顶上,地面上,开井中,只要是有空隙的地方,都能看到触目惊心的白,昭示着一个生命的惨淡颜色。

祖母入土那天,绾娘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常说坟茔旁待得久了,就能听见里面的声音。清晨的露水在树叶上落下,曳出两条晶莹的痕迹,好像泪水一般倒映着她的模糊背影。

绾娘告诉草谷说,她突然很喜欢坟茔旁边的土地,自从祖母入土后,她突然非常盼望地想知道自已的那一天什么时候可以到。明知道自已必死无凝,却还妄想听任自已的生命像风一样一丝丝吹尽。

“娘最放心不下的是你,这个家把你拖累了啊。”绾娘说。

她终于失声哭泣起来,心像泛滥的沙河一样郁结难解,她终于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它永远也无法弥补。

“当年,你爹走的时候,我也是眼巴巴地什么事也不能做,可她毕竟是我的婆婆…”绾娘掩泣着,她躬着背,瘦小的身子宛如在风雨中被折断的苇草。“你这老不死的…”她淡淡地说,这句话似乎是成了她对祖母唯一的念想。

草谷站在一旁,用一种荒凉的心情看着这个小小的坟茔,有些事本来就是不思量,自难忘的。她拾起一朵飘落的梨花,摊在手心,拈去它的花瓣。但这次她拈得更仔细耐心,仿佛这花瓣便是自已,花拆关乎于自已的命运。

“谷儿,听娘一句话,答应这门婚事好不好,娘不想看你过苦日子啊…”

绾娘的这句话比以往更具束缚力,不知是因为她那啜泣的声音还是那双肿得像桃核一样的眼睛,总之这让草谷想到了铁蒺藜尖锐的刺,仿佛刺穿了她的喉咙,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那些臆想便泥浆似地流了出来,淌到地上,滋润了无情的根。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一片花瓣,他们逃离了花蕾的束缚,也最终腐烂在宿命里。

 

【六】

出嫁的那天绾娘给草谷换上了鲜艳的红嫁衣,那头长到腰际的乌黑长发也被绾成一个标准的盘头发髻,挂满了珠帘金玉。草谷对着生锈的铜镜发呆,她从来未见过如此艳丽的自已,山坡上那开得正热烈的映山红也不过如此吧。

镇上的人都跑来凑热闹,他们拥挤在门槛前,喧哗着,要看一眼最美的新娘,谁也没有为草谷即将成为郑家老爷的妾而感到惋惜。相反的,这是多少女人日思夜想,梦寐难求的愿望,但草谷却凭着花似的容貌风风光光地进了郑家大门,羡煞了多少人的眼睛。

屋外,传来一声慌张的叫喊,在堂前静坐的绾娘只看见张媒婆面色惨白地跑来,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好像碰上什么鬼怪似的。

“要死了,要死了…”张媒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个大喜的日子居然还有人家出殡,正巧经过咱这里,纸钱撒了一地哟。造孽,晦气啊…”

她一字不落地说完了,像吐瓜子刻一样利落。绾娘红润的脸色一下子又凝重起来。“啥?有这种事?”她猛得一拍桌子,一个瓷杯便摔下来砸碎了。“丧事冲喜事是要倒大霉的,这是哪里的人家,吃了豹子胆了!”

“可不…”张媒婆抚着胸口喘着粗气。“是东街的王铁匠家,听说他儿子失踪快半把月了,前几天才发现他淹死在镇前那条河里,整个人被泡得发胀,眼珠子翻得很大,吓死人了。更邪乎的是他身上还缠着一件碎花布衫,手紧紧攥着一个衣角呢…”

绾娘惊恐地耸了下身子,但那股火随即又窜了上来。“总不能让他们毁了今天的喜事吧…”

后来她们还是决定找来郑家的家丁,把王铁匠那帮人强行驱赶走了。可王铁匠那个瘦小的媳妇死活不依,抱着漆黑的棺材就是不肯走。没办法,家丁们只好拳脚相加,拽着王媳妇的头发把她的脑袋死命往棺材上撞,很快,她的头顶便成了溅汁的西瓜似的。王媳妇呆呆地瞅着满地破烂的花圈和纸元宝,哭成了泪人,她凄凄地笑着:“咯咯咯喜事变丧事,喜事变丧事…”

“疯婆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张媒婆指着她的鼻子骂。

“唉!可别沾了她的晦气哟。”绾娘向屋里望了望,担心地说。

草谷从喧闹中睁开眼睛,镜子里发髻上的那只凤头钗正死死地瞪着自已。小镇上似乎又撒起梨花了呢,像雪一样,只是这一次,她再也不愿去拆花了。她的思绪跟着逝去的时光前行,在路上拾起一片又一片的花瓣,她看到那片纯白的花海中,男孩仿佛在对她微笑,单薄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她也看到在夕阳怀抱里坐着的祖母,她慈爱地说:“谷儿,你一定要找到属于自已的幸福呐。”

风景依旧,人不再。草谷以为自已把这一切都忘了,可是潮乎乎的记忆像风一下穿过堂口,无法预料,无法阻碍。

她听到锣鼓声越来越近,话语声也越来越嘈杂。她也知道自已该准备跨出这间陪伴多年的屋子了。草谷缓缓站起身,理了理嫁衣上的褶皱,面目肃然,她又忍不住向外面望去。

 

窗外,梨树败了最后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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