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若不是母亲打来的这一电话，我还在忧郁着要不要去那里看看。想想已有好几年没有去那了，说不上讨厌那里，也谈不上有多少感情，只是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清的情愫影响着我，有时候很想回去，有时候又不想回去。
  “我和你一块去吧。”
  “你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去了，这次我去就好了。”
  母亲只是叹了一口气，便挂掉了电话。自从父亲不在了以后，我便成了母亲唯一的依靠，以前无论家中什么事都父亲作主，即使我有反对，母亲也是在其间充当着调和剂的角色，中和着我和父亲之间的分歧，但基本上每次都是母亲劝我配合着父亲的安排。可是父亲不在了，母亲便全权听我的，从没有过分歧，我想：或许是她觉得以前亏欠我的太多了吧。
  翌日清晨突然起雾了，将这座城市浸在白茫茫的长河当中。我看着那辆像是随波而来的颇有年份的公交车在我面前停下。车上有一股被时光打磨的陈旧感。
  就像当年。
  中考，对于偏远乡村的学生来说，可有可无。我也一样。中考以后就回家帮忙干农活，成绩出来了也从未去查过。
  直到离九月份开学只有三天的时候，母亲从镇上办完事回来，同时还带回了一个消息。
  “你说咱娃居然考上了？！”母亲激动地对着一脸茫然的我和面无表情的父亲说道，“我路过镇上高中的时候，看见录取榜单下围了很多人，就凑上去看看。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结果就看见咱娃的名字在上面了，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又仔细看了一遍，是真的考上了。学校的老师说一直不上联系咱。叫咱娃一定要在这三天之内去学校报道，不然就晚了。”
  父亲吐了一口烟，很淡淡地说：“哦。”
  母亲用力地搓了搓围裙，大声喊：“瞧你这是什么反应，咱娃可是考上了镇上的高中！”
  我内心是有些厌恶父亲的，他对我上学这件事一直保持着不赞同的态度，但也从未说过什么反对的话来，当然这是在我平日在学校表现良好的情况下。我一方面庆幸自己考上了，一方面又担心父亲不让度，可他严肃的脸上依旧让人无法揣测出他内心是什么想法。
  晚上，父亲喝了些酒，但并没有表态。母亲是赞成我去读高中的，加上我自己就是二比一的局势，可是大权还是掌握在父亲手中，我暗暗计算着。我只好冒着风险为父亲倒酒说好话，要在平日我是绝不可能这么做的，因为父亲一喝多了就喜欢动手打人，每次看见他喝酒我都躲着远远的，他没人可揍就不停地拍桌子，发酒疯。
  这次父亲没有动粗，只是对着碗自言自语，说自己每天是多么辛苦，养这个家多不容易，我这个小兔崽子没给他丢脸之类的话。
  我一听有戏，立马更勤快地盯着他那准备空了的碗。母亲则在一个劲地唠叨我在学校里要好好学习，我低着头含糊地回答她：“哦，嗯，知道了。”
  父亲突然用力地拍桌子大喊：“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我被吓得向后蹦出好几米远，又怕父亲变了心思，就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
  母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的瞬间，我发现屋外的天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暗下来了，对面的那灰白色土墙和母亲的这番模样搭配起来，不知怎么地让我感到一股莫名的惆怅。
  父亲还是答应了。
  当我踏上开往镇上的车子时，心中压抑了许久的沉闷终于随着车子的换换发动而烟消云散。
  车子渐渐驶离，我不愿回头去看父亲的身影，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是那副木然的表情。有笛声传来，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老调，像巨大的绿色浓雾汹涌袭来，好像在嘲讽着我想要离开的心思。不停地告诉我，我不会离开这里。
  我勒紧手中的带子。
  进过半天的车程，我总算又回到了这里，以前可是要一天的时间。
  阳光明晃晃地非常刺眼，我眯着双眼环视这片土地。
  村口因为建了一个大型的化肥厂，原本连片的油菜花地被硬生生地撕扯下了一大块，在现在正是开花的时节像是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氮气味道，不停地折磨我的鼻子。耳边恍惚传来了阵阵笛声，父亲那张失真的脸在我脑海中晃来晃去，我想，他是感应到我的到来了吧。
  村内倒是没多大变化，有一些老房子还在。石子路旁的小渠道里汩汩地流着水，老化的天线在头顶横七竖八地挂着，一直老旧的广播还在播放着新闻。
  依照母亲的吩咐，我先回去看看了自家的老房子，在村子最里面，背靠山谷。周围一些老房子都没有人在住了，我看见自家老房子门口的那面老的不成样子的灰色土墙，墙面斑斑驳驳被岁月剥落了好几层墙皮，上面还隐约可以分辨出“弓长张，立早章”这样的字，是我小时候刻上去的。
  乌云渐渐密布，看来是要下雨了，我加快脚步向后山走去。
  高中生活的最后一年本以为也会平稳地度过，想不到家中发生了突如其来的大事。
  父亲的腿断了。
  据父亲自己说是被人打断的，而母亲说是父亲自己不小心摔断的，到底哪种才是真的我也懒得去想。我只是在想，哈哈，活该，看你还怎么嚣张！
  这还要多亏化肥厂的功劳。
  化肥厂的建造要用村口的一大块地，这其中涉及了很多人的利益，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
支持的多是地没被划到建造用地的农民，而反对的则是地被划到建造范围的农民，比如说父亲。虽然化肥厂给于这一部分人的补偿更多，但父亲并没有答应。我想不明白，就算村口的地没了，不是还有后山的一块地么，而且还有钱赔，父亲为什么就那么不开化呢？
  父亲领着那些反对的人天天去妨碍化肥厂的施工建设。这事闹得挺大，一名经理派下来和父亲为代表的反对者们协商，一些反对者听说补偿增加便也不再继续闹下去了。
  唯独父亲，那倔脾气。
  经理只好单独邀请父亲吃饭。母亲说那是鸿门宴劝父亲千万别去。父亲全当母亲的话是耳旁风，一副他能那我怎么样的架势赴了约。
  后来，父亲的腿就断了，在夜晚村口的油菜花地里。父亲痛的嗷嗷直叫，身上满是酒气，被村里人发现后告诉了母亲，然后被连夜送到了镇医院。
  我得知这些的时候已是一个多月后的高考结束。期间母亲也来学校看过我，但我从未从她的脸上发觉出什么异样的表情，我知道她是希望不影响我的高考。我在窃喜之余，又有些感动，还有些愧疚。
  我看到父亲的时候，他已经基本康复，应该说是变成了一个跛子，坐在门外的大青石板上郁郁地抽着烟。
  我走过去故意说到：“爸，脚什么样了。”
  “嗯~”
  “我说，脚怎么样了？”我不甘心继续问道。
  “好的很。”父亲吐出一口烟。
  我用颇有挑衅以为的眼神看着他的双腿，从外表上看的确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我并没有打算放弃，仍然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父亲将烟枪放在一边，双手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显得有些吃力地迈开双腿，脚步有些蹒跚地向我走来。我不解地看着他。
  就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他猝不及防地飞起一脚把我踹翻，自己也因为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指着我哈哈大笑，“小兔崽子，老子脚瘸了照样踹你！”
  “老家伙，脚瘸了还不安分。”我反骂他。看着他他又添多的银丝在阳光下颤抖着闪着光，我笑了。
  我只是想不到那时我和他之间的最后一次“正面较量”。他的脾气似乎也被摔坏了，变得温和了许多，只是喜欢坐在门口默默地抽着烟，然后眯着疲惫的双眼注视这夕阳在他的脸上刻下越来越多的皱纹，连他最宝贝的那只笛子，也渐渐积了灰。
  此时我已经考上了一所本省的大学，可父亲的伤病让我不好意思因为学费的事情向家里人开口，我想以父亲的脾气肯定是不愿我再读书下去了，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是想不到，父亲却对我摆了摆手叹了一口气说：“唉，去吧去吧，以后别混得想我这样。”
  ……
  雨越下越大，山路变得异常泥泞。我凭着自己的记忆慢慢在竹林间穿行。这里原本也有父亲种的竹子，2008年雪灾使这山上的竹子倒了一大片，唯独父亲的竹子没有被压断，只是被积雪弯了竹身，雪一没，竹子就嘣地一声弹回原样。
  后来，竹子倒了。
  我却也慢了一步。
  “我以为只是一般的小感冒，结果去医院一查才知道是患了肺癌，我还没来得及……他就……”母亲趴在一旁哭成了泪人。
  的确，父亲做什么事都爱赶，想不到最后也是赶着去的。我回忆这自己离开这个村子后的生活，竟发现和父亲有关的屈指可数，每次见面的时候，他眼睛睁着、睁着、睁着、睁着……最后一次，是闭上的了。
  我仔细端详他的容貌，眼窝深深嵌在沟壑纵横般的脸上，纸片薄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又在不带任何语气地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有些事情，总是在毫不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加速，然后轰然向前撞去。
  雨下了我总算是赴了约。那渺小而又卑微的墓，安静地躺在这里，是与世无争的隐者，淡然扫视这世上的悲欢离合。
  我点了一支香烟放在他面前。烟雾缓缓上升与这片白茫茫的大雾融为一体，像一条没有两岸的长河，将一切纷纷扰扰都泡在里面，任其沉浮。
  我一直以为大雾那边的风景是不同的，可是每次当自己真正走过去后才发现，风景大相径庭，令我失望。
  母亲在守夜时和我的话，我总是会时常想起。
  “你知道你爸当初为什么一直坚持着不同意建化肥厂吗？”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嫌化肥厂给的钱不够你读大学的费用，其实他早就想把那块地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