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纱裙--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白纱裙
我们小镇的夏天,总是来得特别早,却也并不火烫,不急不缓的,时间慢悠悠,就像渡口张伯的小船,就像小巷尽头菊姨的琵琶声。
我蓬着稻草头,趴在窗槛上看邻居家的大黄狗奔来,我知道,强子要来了。不一会,他带着小竹就追到了门外。小竹喊:“阿离,你出来,我们戏水去!”我不应,反问:“你妈在吗?”小竹摇摇头,叹了口气:“今天是菊姨下葬一百天,我妈去看她了,你妈没告诉你吗?”我心想,怪不得今儿一早我还没醒爸妈便出去了。我摇摇手:“不去了,你们带几朵莲花给我吧。”小竹应着便离开了。
菊姨曾是我最崇拜的人,小时候,我常听她弹琵琶唱曲,往往夜深还不回家,都是爸爸来到巷尾把我抱回家。一天,我突然说:“长大了我也要做一名戏子。”爸爸一愣,我却继续憧憬,“像菊姨一样。”爸爸笑了,他说:“你菊姨可不是戏子……却是个苦命的人啊……”那时,我已经犯了迷糊,趴在爸爸肩上一颠一颠的。菊姨还在弹,只是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
这时,对面二层洋房的窗开了。她探出身子来了,还是那样的黑发,那样漂亮的白纱裙。她用那把镶了钻的小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对窗台上的花草耳语,又转身进了屋。我的脸涨得通红——我喜欢这个比我大了一大截的姐姐。
是的,对于一个从小只见过白墙,青瓦,小石巷,夏天只有粗布小褂,光脚丫,头发一直乱蓬蓬的七八岁的小女孩来说,她是多么渴望成为那个一直白净美丽的少女啊。只要穿一次那件白纱裙也可以啊!我想。
傍晚,天边一片艳红的时候,小竹顶着湿发来我家了,带了那几朵我要的莲花。我把它们插在家门口的大水缸里,等着听小竹讲今天发生的事。她说,今天三姑在集市上丢钱了,城里人贼坏;东巷的阿婆跌了一跤,很难再下床了;有人自个儿摇船过河,翻下去了,幸亏阿力叔经过。说道这,我们都不吱声了。我们都想张伯了。
张伯年过七十,儿女早已出国,遗忘了他。刚到镇子那会儿,成天只知道对水井边的大槐树发呆。后来,菊姨说,您老还健壮,不如去河口摆渡吧。于是,张伯去了,跟大家都渐渐熟起来。那一年正月,妈妈带我去给张伯拜年,大家也都去了,我记得那时候,张伯哭了。从此,张伯摇船更卖力了,还常帮我们摘塘心的莲花。可是,那个一直憨笑的张伯却在那一年饥荒后离开了。
天渐渐的全都暗了,屋里静悄悄的。我和小竹对坐着,不吭声,任由一阵阵晚风从堂前吹来,在身边打个转,渐行渐远。在不远的地方,传来了那个公主般的女孩的钢琴声。
钢琴,洋房与白纱裙,都是与这个江南小镇极不合的东西,尽管向往,仍替代不了菊姨的琵琶声和素雅的旗袍。只是那琴声的某一段,某一个音符,某一丝感情,是与菊姨的曲子极相似的,至于什么,我说不出,只能任由它陪伴我坐在那段时光中。
当小竹突然说出她讨厌那个女孩时,爸妈回来了,一切的惆怅都倏而远去,被暂时遗忘,只有我仍不合时宜地提出了那个问题。
“那个姐姐是谁?”我大声地说:“就是对面的穿白纱裙的姐姐。”
妈妈的眉毛拧紧了,爸爸却又拿起筷子,低头看碗,问:“怎么了?城里人。”“我知道!”如果不是城里人,怎么可能那么漂亮?当然菊姨也很美,但只是仙女的美。仙女和公主是不同的。“那就完了,别去吵人家。”爸爸夹菜,菜却落到了酒盅里。我仍想问,却被妈妈打断了。
她沉下嗓子说:“他爸爸是城里的官儿,犯了罪,进了牢。母女俩在城里混不下去,才来这儿的。你别和她们扯关系!吃饭!”
我不说话了,妈妈说进牢里的都是最坏的人。可那么漂亮的姐姐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爸?再说当官儿的不是管坏人的吗?我决定去问强子,他比我大,一定知道。
当我像傻子一样问完所有问题时,强子才恍然大悟地说:“你是说那个城里人吧?”他漫不经心地答,“贪污。”“什么?”我急了,我怕是比杀人抢劫还坏的罪。“就是地方官员私自扣下经他手却不属于他的钱,都是大数目,不然她们能住洋房?”强子不屑地继续说,“那一年饥荒本是有许多接济的,如今这样,多亏了他们啊!”
那一瞬,我傻了,我曾设想过许多回答,却没想过会与那一年有如此深的关系。那一年的烈日,台风,洪水,饥荒,折磨着小镇的每一个人。先开始,大家都等着政府的接济,却换来绝望。许多人,包括我们家,都选择去镇外亲戚家住,留下世代居住的镇民,和张伯,菊姨。张伯不肯走,菊姨也不肯。张伯跌伤卧床,活活饿死;菊姨熬了下来,却得了要命的胃病,挺不过春天,也去了。离开了太多人,小镇终究不是原来的小镇了。那种不属于我这个年纪的哀伤,忽然蔓延上了心头,汹涌澎湃。
我忽然很想恨,但我恨不了那个女孩,恨不了那段琴声,于是我把一切都怪罪在那件我曾是多么向往的白纱裙上。
那个傍晚,我做错了一件事。
我划破了那件晒在她家后院的美丽的白纱裙。
但我并不快乐,我哭得一塌糊涂;我听见她也哭得一塌糊涂,谁也止不住。黑夜安分地匍匐在大地上,听着两个伤心的女孩哭泣。
那夜,我伴着眼泪睡去,天下起了大雨,风吹得我发了高烧。我卧床期间,小竹告诉我,那户人家搬走了。我点点头,闭上了眼。
后来,那栋洋房被商人买下,扩建成了农家乐,我家也因此搬进了城里。我渐渐长大,穿上了T恤衫,大短裤,偶尔也学菊姨,穿贴身的旗袍,只是,再也没提及过白纱裙,甚至路过商场时,也绝不停留。
我也曾听到过关于那件事的一些琐碎后事,小竹说,那件白纱裙是她爸爸在她十四岁生日是送的。爸爸说,一开始,是因为女孩受不了别人的排斥、孤立才来了这儿,却又被伤害,母女俩又去了更远的地方。我沉默了,他们不知道送走她的,正是喜欢她的我。
而长大对于我最重要的意义,便是终于懂得了她琴声中令我想起菊姨的是什么——
那是如当初那江南小镇般的似水的淡淡的伤感,淡淡的离愁。菊姨有过,她有过,我也曾经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