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君羽大刁民的六月份作品首发…………《莲生》
1985年的时候,九岁的我开始对有种黑夜不可言状的恐惧。回想那个细雨飘扬的夜晚,我的祖父就在我的身侧离世。躯体就在我的怀中越来越冷,直到将我冻醒。回忆中的往事已经被抽取了任何情绪,祖父的突然去世,给我的是无限的胆颤。
但死去了,就像睡着了一样。
祖母是信佛的,在祖父去世后的第一天,将祖父抱入棺材后,便拉着我一起去山腰的寺庙祷告。
祖母伏在佛像前,低声诵着佛经。
还处于见不到祖父的悲伤之中的我突然听到了寺外传来了粗哑却让我心酸的歌声:
“年少不知尽,壮年苦思活,老年待命归。”
走出寺庙顺着歌声走上泥泞的河道,一个老和尚坐在河畔,依依呀呀的唱出长长的引子,然后唱出两句:
“仙佛不过命长久,凡人岂羡万年愁。”
“娃,坐。”老和尚扭过头,对我露出一嘴黄牙,从袖带中捞出一块绣帕放在他身侧的泥地上。
这位老人和我坐在河畔,像春风将我心中的阴霾给驱散,他向我讲述了他自己的故事,脑海中残余的记忆让我震撼至今。
五六十年前的春天,我爹娘还活着,我也不是和尚。
我爹是佃户,我爷爷是佃户,那时我认为我以后也铁定是佃户,并且励志要做能租到很多田的佃户。李地主对我家不错,以后等我长大了,就给那爱吃鼻涕的小李地主当佃户。
我爹每夜都会去稻田守夜,总穿着一身黑粗布衣,背着双手,他说:“这辈子我是没做地主的命了,也只能这样过过当地主的瘾。”我笑他没出息、白日做梦。他也不理会,抬起头跨在台阶上,“好啦,现在,我要去我的稻田溜达!”
等到黑夜罩住了他的田(其实是李地主家的田),然后再等到白日笼着田才会将自己的身躯拖回家,一躺炕上便鼾声如雷。
在瓦房旁有这爹爹亲手搭建的粪坑,但他从不在那拉屎,这并不是说明他搭的坑不固实,而是他喜欢跟畜生一样的跑到田中去解决,还必须在瘦病秧子旁解决。
爹爹姓苟,名连他个儿也不知道,我出生的那天,他说,我老狗的狗犊子必须是小狗。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我还得叫小狗,我也不会识字,我的爹娘更不会死。
夏天的太阳就跟春天的老水牛一样带劲儿,村中的男男女女在泥道上骂骂咧咧的走着。爹在村口陪娘卖糖水,我就蹲在一旁边对着喝糖水的路人咽口水。
咽着咽着,我看到一队穿着黄衣服的大兵突然窜到了村口,为首的掏出手枪朝着天,“啪”一声响后,一个在大兵旁伛偻着腰的男人忽的挺直了腰板跨步走到街道上,大声吼道,“蒋委员长招兵了!男的都给老子出来!都给委员长拉大炮去!”
“狗犊子。”从爹的口中冒出这三个字,声音低沉而稳定。
“啥子?”我问道。
爹摆摆手,我分明是听到爹在叫狗犊子的,以为是在叫我。而后我看到爹对着那男人怒了努嘴,我才悟到,裂开嘴笑道,狗犊子,狗犊子。
“格老子的,乡下地方就是热。”那狗犊子指着我爹道,“格老子的,过来!水带过来!要干净的!妈的,男人!给老子拉大炮去!”
我看到娘的腿一直在哆嗦,闭着眼。也不知咋的,我实在瞅不起我的娘,只会卖糖水,嘴巴还多,磨磨唧唧的,每天都跟那群大妈谈着村子的啥新鲜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地主的模样。现在,她咋啦?抖啥子?
“奶奶的。”爹啐骂了一声,手上捧着一个纸杯,表情媚的跟村尾那王寡妇没啥区别,弯着腰慢悠悠的走到狗犊子面前说,“大爷,请。”
“哼。”狗子接过杯子转过身,然后又伛偻着腰,递给后面为首的大兵道,“格老子的,给老子看清了。这连长大爷才是真大爷!蒋委员长的人!”
爹低着头一直呵呵道,是是是,大爷,大爷,大爷。
那大兵用鼻孔对着我爹道:“你,不错!滚吧。不要你了!”
爹如释重负,又弯着腰踱着步子回来,拉着我和娘就往家跑。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好奇的将头往后一转。看到大兵正闭着一只眼,双手握着手枪。
接着我就像耳朵聋了一样,没听到任何声音。
枪眼冒了白眼,然后爹身子向后仰,软塌塌的,就像没有骨头,又没有重量,掉在地上,就像棉花掉在地上一样。
爹的眼,睁得就跟过春节时李地主家杀的那头水牛一样大。眼神也一样。
恐惧、绝望。我就这样陷进了爹的眼中。嘴巴张着依依呀呀,口水流了下来,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知道怎么离开这个世界。
娘的脸扭曲了,嘴巴张开,疯狂的摇着头。
然后,娘也趴在爹的身上,腰上的血慢慢地流了出来。心脏猛地一抽,抬起头,看到那队大兵除了为首执枪的那人依旧闭着只眼之外,其余的人都张大嘴闭着眼昂着头,身子一直在摇摆,像是在笑些什么。
他们,在笑什么?我爹娘,睡姿的难看?
然后,我的腿肚子就抽了,疼痛。下巴一直抖啊抖的,眼泪鼻涕都流进了嘴巴。
接着,我的知觉又回来了。
为首拿枪的大兵骂了声,格老子的,没子弹了。
他们就走了,从我身边走过。我的身上还有他们的口水与痰,我“哇”的一声压在爹娘的身上,看到爹爹肩上的毛巾已经呈红色,两眼一黑又是“哇”一声惨叫。
老人说道此处停顿了下来,一直盯着他的布鞋。我一阵失神,看着老人,那眼神和我原先见过一头将被宰的水牛极其相似。红着的眼,充满着对往昔的无限依恋与悲哀,甚至是绝望。
我拍了拍老人的背,俏皮的用手弹了下老人的光头,然后拍着他的背,哽咽道:“和尚爷爷,不要难过。我的爷爷昨天也走了……”
老人揽过我,用枯树皮似的手掌蹭了蹭我的眼角与脸,疼痛但很温暖。
“我一直笑爹爹,其实我想跟他说。爹,你比穿黑绸衣的李地主更像个人。”
那个晚上,四处游荡化缘的师父碰见了我,那个当时年龄比现在的我还要年长的老和尚,仿佛天生神力般的左右肩扛起我的爹娘,鼻子哼了口气,问我,“小鼻涕鬼,你爹娘最喜欢哪?”
我和老和尚用石子挖了一个坑,我的爹娘伴着我的血迹永远的躺在了里面。
然后,我就成了跟在老和尚身边的拖油瓶。老和尚将我带回了他的山门,教我识字写字。
他问我恨不恨大兵的时候。
我说,不恨,不怨,天生的命。
老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严肃的对我说:“活着,就是活着,没有别的意义。佛对活的看法,就可以说是莲在吸收营养。但也让‘活着’变得更加虚无缥缈。活,其实就是活。一朵净莲,活着。苟莲生。”
苟莲生,这就是我的名字了。为了活着而活着,我本无名,归佛而有名,归佛而无号。
师父不让我做和尚,说:“和尚的话,都是废话。和尚的话,无非就是教人怎么看淡‘死’。你是莲,天生的莲。做和尚,是污了莲。”
师父过了几年,就死了,死在下午。临死前我就在他面前,他跟我说:“莲生,我的好徒儿,千万不要做和尚。”
“阿弥陀佛。”只见他双手合十,死了。
我背起这个高大的老和尚,从院子走出院外,在功德箱中捞大洋的瞟都懒得瞟第二眼,打扫整理的看了眼便低下头继续手中工作,念佛经的就念了声狗屁没用的阿弥陀佛。
走着走着,我就哭了。然后开始骂和尚,凭啥走在我前头。
想想又觉得我活的很踏实,我亲近的人都是我亲手埋的,以后死了,也没什么牵挂,到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什么了。
活着,本就是为了活着,而不是为了别的意义,比如死。
我生下来的时候,照我爹说,像坨牛屎。我不想死的时候还像牛屎,想像师父说的莲花那样,干干净净的走。于是不过十五六岁的我每天在怀里揣着晚上从功德箱里捞出的几个大洋,我想,要是我死了,谁把我埋了,就可以拿到那些大洋。
老人的眼睛已经湿润,开始哼哼的抽着鼻子,大手摸着我的头发,哼哼道:“我师父原来就这样摸我头的。”
我把师父埋掉以后,对着面前隆起的小山丘说:“苟莲生走了。”说完我就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去。
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可他们都不知道前面是何处,当我询问有没有村镇时,他们都告诉我:“自己瞅瞅吧。”
黄昏死了,我还在丘陵上走着。嚼着草根,看着星星,想着师父告诫我的话。
我看到一头毛驴拉着一车的梨子,五个少年围成一圈趴在栏上,掏了梨子就往自己的兜里、裤裆里塞,一个干巴巴的瘦小老头跪拜在少年们的身后。
我是在这个时候奋不顾身扑上去的,我大声的喝骂道:“畜生!”然后扑了上去。
于是有无数拳脚前来迎接,我全身每个地方几乎同时挨了揍。我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时,少年们朝我击来梨子。梨子撞在脑袋上碎了,但脑袋没碎。我正要扑过去揍那些少年,有一只脚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唤一声,可嘴巴一张却没有声音。
我躺在地上,看少年心满意足之后冲我吐完口水扬长而去,老头对我啐了口痰便骑上自己的小毛驴唱着歌走了。
我起身,随手拔了根草,大口大口的嚼着,混着眼泪,让原本干涩的味道变成了湿润的涩味。我唱着歌,大步大步的往前方走,不顾太阳与月亮的方向。
好几个轮回天,我看到了一个城市。人好多,我就像一个乞丐。不过我不是乞丐,我怀里有大洋。就算他们把我当乞丐,我只要不把我自己当乞丐,那么我就不是乞丐了。
我看到一群年纪与我相仿的少年坐在二层楼,他们高声的谈论着什么诗歌,什么新文化。
偶尔拿出把扇子朝自己扇扇风,瘦弱的身体,风骨。
我突然想起来师父说过的理学儒教君子,悲哀的觉得,这些君子就是在山峰对着泉眼撒尿的人,而常人就是在山腰或者山底喝泉水的人。
这个世界跟我想的世界完全不一样。
原来我只想继续给李地主家做佃户,安安稳稳的耕田,存钱,买个城里的老婆还有一头牛,生个娃,送他上学……
白昼转瞬即逝,黄昏迎接了这个世界。年幼的我已经躺在老人的怀中深深睡去。
似乎听到老人在轻声哼唱着:
“生生死死不过活,寻寻求求不若留。”
歌声就像晚风一样飘荡,记得并不真切
————苟且而生之莲,何必?
我迷迷糊糊道,“何必。”
“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