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宫茧--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东西向的破落巷子里,昏黄的落日光辉像桶被打翻的变了质的碳酸饮料,滚过无精打采的青石板路。我推着被何莉戏称“除了车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叮铃当啷地从巷口最高的那座老屋投下的黑魆魆的阴影里踱出来,感到浓稠的黄昏从我的头顶漫到脚底。我幻想自己是只被美丽琥珀包裹起来的小小虫子。
远远地便闻见母亲做饭时热腾腾的米饭香。她的厨艺好极了,但天真的她竟幻想凭这个在巷子里开家小小的餐馆。她第一次这样告诉我时,我嗤之以鼻。母亲在巷子里待的时间太久了,她没见过巷外的繁弦急管、红灯绿酒,就算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在那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里,又会有多少人会为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而稍稍驻足?
“妈——”我将自行车锁在门外,拎着破旧的书包大步跨进门槛。母亲摇着吱嘎作响的轮椅从她的房间出来迎接我,笑容温暖里带些仓促。我皱眉瞥一眼她房间的碎花布门帘,养长了些的指甲将几丝疼痛嵌进掌心。又是他。
“饭都准备好了,小双在后面……”
把书包甩到背后,扶住母亲的轮椅,没心没肺地打断她:“妈你一起来吃吧。”
晚饭后天就蓦地暗了下来,母亲钻进狭小的洗衣房里去替别人洗那似乎无尽的衣物。我提着板凳和书包领小双到巷口去时听见她在哗哗的水声里哼起她那个时代的歌谣,听起来是那样温馨绵长,却又隐隐夹杂着几分不甘。
巷子暗得像学校旁边的那条发黑的河,污黑腐臭的河水悄无声息地没过屋顶。小双跟在我身后,我俩的脚步声也惊不碎巷中的寂静。
巷口有盏路灯,为了替母亲省些电费,每晚我和弟弟就在这里看书写作业。其时已有了些许飞虫,循着光线在我们头顶一圈一圈地盘旋.间或几只不怕死的家伙憩在我们的书上,我总是漫不经心地挥去,只祈祷它们不会在我的书上不会留下痕迹;而小双却近乎虔诚地轻轻抖动书页,直至它们振翅飞离。
“姐,”小双仰望一只死命往灯罩上撞的飞蛾,“学校门口有人卖蚕宝宝,我……我想要……”
“是么?”我问完便不再接话,漫不经心地划掉一个写错了的答案。我和小双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但与他不同,校门口那些来来往往的商贩我从不去关注。不是没兴趣,只是心下清楚关注了也是徒劳。
气氛冷了下来。我觑着小双的脸,一种淡淡的失望的神色从他的眼睛深处浮了出来。他不过还是个孩子,我不出声地叹。
小双只比我小两岁,因幼时的一场大病,长得总比同龄人羸弱苍白。他的童年有一半在压抑的病房里度过,因此他终于能够健康快乐地在阳光下玩耍时,也显得更加的稚嫩和单纯。母亲曾在私下里对我叹息,她说她真怕小双无法承受这个世界。
我忽然对自己刚才的冷漠感到懊悔,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对他说起。
末了拍拍他的肩:“该回去了。”
等小双在他那张窄床睡熟了,我才趿拉着鞋溜到母亲的房间外,掀开门帘冲了进去。母亲躲藏不及,她一脸的忧伤神色和攥在指缝间的那张照片在我面前暴露无遗。母亲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地低下头,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她过分地苍老了。
“妈,给我。”我向她摊开两手。
“霜,妈就留一张,就一张。”她哀求着,小心地护住那张照片。
我不忍心见她那个样子,却也逼得自己狠下心来,就快步上前,拨开她的手夺过照片,背在身后不让她抢回去。过去的几年里,我们不断地上演着这样的戏码,最后总以她的妥协收场,但这次,她哭了。
这大概真是她最后一张照片了吧。我这样想着,自身后挪出照片,小心地打量着。微微泛黄的老照片,边缘因多次翻看而有些磨损,照片上是腼腆微笑着的少男少女,带着特有的入世未深的幸福感。我竟不知道那面目可憎的男人也有过英俊潇洒的面容,面前苍老疲惫的母亲也有过青春美丽的时光。
不知怎的,我突然泄了气,坐在母亲的床沿,将照片扔还给她,看着她含泪接过,仿佛呵护的是一件失不可得的宝贝。“妈,你还想他做什么啊!”
母亲嗔怪地看了我一眼:“他是你爸!”
“我爸?”我扬眉冷笑,“他对小双的病不管不顾,还拿钱出去赌,他是我爸?妈,他把我们家弄成这个样子,我哪儿来这么个好爸爸?从他大摇大摆地走出这个家门那一刻起,我就没有爸了!”
母亲低头不语,暗自神伤。我放缓了语气:“妈,不管你们过去如何,那也都是过去了,让他在你的生命中死去吧!你一辈子活在幻想里,难不成还要一辈子活在痛苦里么?!”
良久,母亲擦去颊上未干的泪,把照片塞进床垫的一角。我起身离开,在撩开门帘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光在墙壁上切下了母亲沉思着的浅浅阴影。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我一边将落在教室的英语书塞进书包,一边胡乱地背着《望海潮》,语气里却不带半分与之相配的陶醉和慵懒。走廊上落了几只蹦跳的雀鸟,待我走近才“扑棱棱”地飞离。我瞥向它们的眼神里有几分欣羡,但没有过多停留。
放学后人散尽了的校园是那样空旷,只有寂寂的晚风在整洁的操场上招摇。我故意放慢了脚步,因为知道那个执意让别人称她为“Lily”的何莉会在校门口拖很久。我受够了那女生,受够了她一身因成长在富裕的单亲家庭而培养起来的娇气和优越感,更受够了她的冷嘲热讽。我宁愿避而远之。
推着自行车磨磨蹭蹭地走到了校门口,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还听见何莉撒娇的声音,心里蓦地一沉。每次都这样。我理理额前的刘海,装作认真地看那索然无味的宣传栏,不耐烦地等待着。
“Lily,叔叔给你买的蚕宝宝哟……”
我愣了一下,忘了伪装,机械般地抬头,转头。有三个人站在那辆轿车旁,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三个人,何莉,何莉珠光宝气的母亲,她母亲手挽着的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我手心里又传来一阵疼痛,提醒我这一切都不是梦,却是我内心深处最黑最黑的梦魇。
——就在昨夜,母亲还说,他是我爸。
如果说若干年前他离开的那天,他的脸上还残留着些许老照片记录下的率真和轻狂的话,那么如今这一切恐怕是真的消失殆尽了。此刻的他,半弯着腰,手捧着一个漂亮的盒子,对他面前那个同样漂亮的女孩讨好地笑着,与他身旁巧笑嫣然的女人还真是相映成趣。我狠狠地想着,反剪双手,极力控制着不要冲上前去扇他一巴掌。我不是疯子,我不能让自己成为何莉的笑料。我告诫自己。
何莉扫了那盒子一眼,习惯性地扬起下巴,一手将它打落:“谁要这种恶心的东西!”说罢,便钻进车子,一言不发。
女人咬着下唇看看自己的女儿,轻声对男人安慰了几句,和他一起回到车里,绝尘而去。我没有迟疑,待车一消失在街角,就冲过去拾起盒子,胡乱塞进书包,跨上自行车拼命向反方向蹬着,几乎看不清路。天旋地转间,只知道有冷冷的夕阳,打在我身上。
直到夜里和小双到路灯下读书,我才敢拿出那个盒子。他太过欣喜,以至于没有发现我的心不在焉,只顾着近乎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还有轮椅上苍老操劳的母亲。
我不断地在心里发问,事情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
但并没有谁能够回答我,现在和我在一起的,只有巷陌间孤单的黑暗。
“姐!蚕宝宝结茧了!”
小双兴高采烈地给我看那个盒子。我像是有预感似地颤抖起来,接过一看,果然不错。
“双宫茧。”我吐出这几个字,递还给他。小双好奇地念着这个词,指指那个双宫茧:“是这个么,姐?两只蚕宝宝一起结的茧?它们还是会变成飞蛾,健健康康地飞翔,对吧,姐?”
我沉默地看着他,耸耸肩,转身靠在窗台上,凝视着被浓稠的落日余晖染成昏黄色的青石小巷。昨夜那个混乱却异常安静的梦似乎就发生在这里。梦里我始终没有听见说话的声音,却就是知道每一个人说了什么,好像观看一场无声但有字幕的电影。
梦里我站在街的中央,平静得像是黄褐色眼泪包裹起来的小小虫子。何莉在我面前哭闹,她母亲则一脸轻蔑地瞪着我,下达了她对我的指控——“偷窃”。
梦里母亲行走如飞,在举起汤勺准备打我时看见了何莉身后的那个男人,气势汹汹的她忽然怯懦地蹲在我身旁哭泣起来。
梦里小双的盒子被那女人夺走,她抽出一张纸巾,从盒子捏起一只双宫茧,不屑一顾地甩在地上。我感觉到她对何莉说:“谁要那种劣质的东西。”
然后他们三个人被夕阳吞没,母亲的哭声将我一层一层地缠绕。小双冲上前,捧起包在纸巾里的双宫茧,带着哭腔喊:“姐,它们还会变成飞蛾,健健康康地飞翔,对么?”
梦落下帷幕的时候,天色暗蓝。我微微仰头,注视着那片已经不纯净了的日落蓝,在心里默念:
原来自己并不是美丽的琥珀,只是一只不能结出又大又漂亮的茧却仍在做梦的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