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二－－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一

袁二合上了书页，她看完这本书，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她紧锁的眉头像树干叉开的枝桠。直到屋檐上落下一滴雨水沿着她的眉心滑到嘴角，她尝到一丝甘甜，才辗平了她的眉头。

方才还是一脸沉重的袁二突然笑出声来。她将书放在膝盖上，用竹竿一样的手臂转着轮椅进了屋。轮椅悠然地停在了床头。袁二拿起一块布把包起来，放进布袋前又打开来看了一遍。

“明天他们一定也会很高兴的。”她把沉甸甸的布袋捧起来又放下，她决定今晚抱着它们睡觉。

林泉正坐在炒菜。她是永远不知道她宝贝女儿的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从去年冬天开始，她就不再执着于此了。至少袁二在没有看书的时候，还是会躺在她身边和她说心里话，她觉得这就够了。

“袁儿今天肯定会吃很多。”作为一个母亲，她当然能从袁二的表情中读出这点。她低头，往锅里打了两个蛋，拿起锅铲翻了好几翻。林泉做菜的样子就和袁二看书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其实，让林泉高兴的事还有一件。

 

母女两人坐在饭桌边，桌上摆满了菜。

窗外的雨依旧在下，雨水打在玻璃床上发出“咚咚”的响声。还没到五点，天就全暗了。可林泉母女并不在意，两人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尤其是袁二。

    忽然母女俩都望向门口。袁二将轮椅转了个方向就往门口去了。雨下得很大，但是她们依稀可以听到脚步声，更确切地说是雨靴落在水坑里溅起水花的声音。

“哥！”门还没开袁二就叫了起来。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男子。虽然撑着伞，但头发还是被雨水沾湿了。他提起包放到袁二眼前，说“你想叫的应该是它们吧。”男子戏谑地揉揉袁二的头，然后进屋坐下。林泉拿了毛巾给他擦了擦头。

袁二注意到那个包几乎一滴水都没有沾到。

“才不是，当然是比较想你啦。”袁二这么说着。接过男人手中的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把书一本一本拿出来看了看，摸了摸，觉得还不够又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这才满意地将书都装回包里，回到饭桌前。

“雨这么大，本来想叫你过些天再回来的。”林泉说着，往袁大的碗里夹了他爱吃的梅菜扣肉。

“我等得及，袁儿和那帮孩子可等不及。”袁大笑起来的样子很亲切。

“哪里哦，看你冒这么大的雨来我很心疼的。”袁二开口反驳，想起大哥这么保护她的书，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温暖。

“你还说，去年冬天，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敢不来。”

袁二听见慌乱拉起袖子遮住手背上的疤痕。

袁大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立马闭了嘴，低头吃饭。

吃过饭，兄妹俩帮着林泉收拾了碗筷，就进了房间。每次大哥回来，袁二总会拉着他给他讲她前日看的那几本书。

 

第二天天刚亮，袁二就叫醒了她大哥。两人带着床头的布袋，袁大推着袁二出了屋子，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了熟睡的林泉。

林泉躺在床上，笑着看着窗外。其实她早就醒了。她知道，袁儿又拉着她大哥去村委会了。

 

袁大推着妹妹到了村委会门口，早有几个孩子搬了家里的小板凳坐在门口。看见袁二和袁大来了，都站起来迎上去。袁二被簇拥着，看着很多张充满笑容的脸。她是享受这一切的，至少让她明白生活还是有希望的。

 

二

那年冬天，袁二从“远城”回来之后，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三两天才肯吃顿饭，还只是随便扒那么几口。

林泉看着心疼却完全拿她没办法，只能没日没夜地陪着她。

 

天上下着很大的雪，走在路上，脚踝都会被湮没。

林泉打开床头的柜子又关上，叹了口气。

袁二的爸爸死了大半年了，林泉还是没有固定的收入，只是偶尔帮别人带带孩子赚点外快过日子。自打袁二出了这事后，她半步都没有离开过家。只能靠着丈夫留下来的一点钱撑着。

眼看着快连柴火都买不起了，这个寒冷的冬天刚才过了一半。林泉觉得有些喘不过气，靠在床边休息了一下。

睁开眼睛，她瞥见墙角摞着一堆书，上面已经蒙了厚厚的一层灰。那些书是她丈夫从“远城”带来的。那时候他在外面打工，每次回来的时候，总会带几本书回来给儿子和女儿。袁大和袁二也就是这样，爱上了看书。

林泉突然有了主意，缓过气来。站起身走到墙角，拿起放在最上面的《培根随笔》抖去了上面的灰，然后端起这堆书，费力地走到火炉边放下。“还好当初没有把这些书扔掉。”她长吁了一口吸，坐在板凳上，动手开始撕书。

这些书她都是没看过的，作为一个农村妇女自然对这等事情没有兴趣。她记挂的只有她的孩子们。丈夫死后本要将这些书扔掉的，但林泉想到这多少是丈夫留下的东西，就没有扔掉，摞在了墙角。现在却派上了大用场，林泉满心的欣慰。

林泉把几张书页叠起来，塞进火炉，

 

袁二倒在床上，她已经忘了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她昨天似乎迷迷糊糊听到妈妈说今天是二十三号——大哥回来的日子。

她转过头，看到镜子里一个干瘦的女孩。面色苍白地发紫，灰黑色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皮瘫软在眼珠上，黑眼圈几乎要占去整张脸。

她看着自己的样子想到了那天给爸爸送丧时的爸爸的脸。

她抬起手，揉了揉脸，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半响，才终于有了点血色。

袁二用手臂撑着身体坐起来，看到自己的腿，愣愣地盯了很久才晃过神来。

    她费力地爬下床，又爬上轮椅。她每次想到自己今后都要被绑在这冰冷的，长了两个轮子的怪物上就觉得恶心反胃。

她生疏地转动轮子，好不容易调整好了方向，轮子又被衣柜卡住了。

林泉听见袁二的房里有动静，晃了晃脑袋，还以为是自己幻听。这一个月来，她早已习惯了没有半点声响的屋子。待她确认了自己的耳朵没有毛病，她急忙走进袁二的房间。她看到袁二的样子就像在和轮椅打架。上前推着袁二的轮椅出了房间，这才让袁二安静了点，但她还是一脸忿恨的表情。

出了房间门，袁二闻到一股很熟悉的味道，却不是平日所烧的柴火的味道。

“妈，柴火用光了吗？”

“嗯，没办法，今年太冷了。不过我拿了些废纸代替。”林泉解答了女儿的疑问。

林泉推女儿到了火炉边。自己坐在了旁边的板凳上。

袁二看到地上一大堆的“废纸”，不禁想“家里哪里来的这么多没用的纸。”袁二好不容易，把眼睛聚焦在那堆废纸上，便看到这样几行字：

“现在不是去想缺少什么的时候，该想一想凭现有的东西你能做什么。”

“不抱希望的人是很傻的。”

她记得，这是爸爸第一次从“远城”回来带来的《老人与海》，那时候她还不认识那么多字，是哥哥一字一句读给她听的。后来她上高中的时候自己又看了一遍。

袁二又看了看其他的“废纸”。发现都是爸爸给他们带回来的书——只不过现在它们已经不是书了。

随即心里就像被蚂蚁啃噬，难受得要死。她转头默不吭声地盯着林泉，心里有几十个浪在翻涌。

林泉发现女儿一直盯着她，转过头问：“怎么了？”

袁二低下头。眼泪像洪水决了堤，沿着袁二的脸颊流下来，掉进火炉里，发出“嗞嗞”的响声。像是在责备林泉。

“那是爸爸的书……”

“我也是没有办法，太冷了，家里……要没钱了。”

“我宁愿你烧我也不要烧掉爸爸带回来的书——”

“我宁愿你烧我！”袁二大概是被悲伤冲昏了头，把手伸进火炉，火立刻就窜上了她的衣袖。

林泉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愣了半天，才扑上去把女儿手上火灭掉。但是袁二的手背上还是被烫坏了一小块皮肤——为这冬日的闹剧留下的印记。

 

    那天晚上远大没有

第二天袁大进了村，路上碰到邻居说昨晚他们家吵得很凶，让他快去看看。袁大推开家门，只看到散乱的纸张。进屋看见母亲在给妹妹的手换纱布，才松了一口气。问清了事情原委，也解释昨天没有回来的原因。

第二个月，袁大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包，里面是一本新的《老人与海》还有其他几本被烧掉的书。以后的每个月，袁大都会像他们的爸爸一样，从“远城”捎来几本书。也再没有延误回家的时间。

 

袁二也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在大哥带回来的书里找到了新的落脚点。其实那天她在那张纸上看到那两行字的时候就决定要振作，不能一直这么萎靡不振。眼看着家里的书越来越多，就叫了几个朋友来家中看书。渐渐地人越来越多，老老少少都有。大家都把袁二家当成了一个图书室。

袁二自然是高兴的，那么多人借了书心满意足地离开，几天后还回来，从来没有遗漏。“或许可以办个真的图书室。”袁二想——她大概找到她能做的了。

起初是在家中，但袁二发觉这样会影响母亲休息。于是求了村委会好几天，村委会终于同意腾一个小房间给袁二。六月刚开始的时候，小图书馆终于落成了。

袁二成了村里孩子的偶像。

 

 

三

两年前袁大考上了“远城”的一所大学。袁大收拾了行李的要去“远城”的时候，袁二和他说：“两年后我一定要去那里找你。”

现在袁二在城里考完试，袁大正带着妹妹到处逛逛。小姑娘第一次进城里，看见什么都好奇，看到什么都要问上那么几句。就像小麻雀似的唧唧喳喳问个不停，而袁大也耐心地讲解着。袁大走在后面，看着妹妹在前面蹦蹦跳跳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幸福。

但生活从来不愿给人喘息的机会。

袁大来了城里这么久，早就听说过车祸很多，但是从没有见过。没想到第一次见到，就发生在他妹妹身上。

袁大是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怎么抱着浑身是血的妹妹冲到了医院。

就是那天开始，袁二失去了她的右腿，要一辈子同她眼中那冰冷的怪物相依为命。

出院之后袁大带妹妹回了家，一路上人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兄妹俩。袁二第一次觉得从村口回家的路这么长。

袁二回到家后接连几个天没有说话，只是整日倒在床上。袁大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家陪她。林泉每天除了安慰女儿就只能做一桌子好菜给她吃。但大多时候袁二都不愿赏脸。

 

一个星期过去，村长带着一封信出现在了袁家门口。林泉开了门，看见是村长，心里有点慌张“该不会除了什么乱子吧。”村长笑着把那封信塞在林泉手中，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林泉把信给了女儿，信是“远城”的大学寄来的，大致就是说袁二通过了测试，大学方面愿意让袁二在明年入学。

林泉在终于在女儿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容。“今天又可以做很多菜了。”她想。

袁二揣着激动的心情过了很多天。每天吃好睡好，就像几个星期前那样。那几天，村里人常见她坐着轮椅在村路上晒太阳。总会有人指指点点，但这次是是赞许的目光。无论怎么样都好，袁二现在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要知道她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两年。

明媚的阳光衬得她心情更好。阳光洒在皮肤上，有一点点的灼热。袁二想“好像很久没有看过这么美的太阳了，快要发霉了呢。”

午后，天开始下雨。当然，蒙蒙细雨是洗去袁二愉悦的心情的。雨越下越大，袁二享受了片刻甘霖还推着轮椅是回了屋。

那天晚上电话响了。林泉接了电话，脸色有点异样。袁二很久没有看到母亲这样的表情了，自从收到那封信开始，林泉就和袁二一样整日笑容满面。

林泉搁下电话，做了个手势招呼袁二过来。“你哥的电话”林泉说完退到边上，腾了位置给女儿。一脸沉重。

袁二接了电话，大哥叫她不要说话听他讲。袁二看了看母亲的脸，又琢磨了下袁大的语气，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只是她想不出来还会有什么事比她失了右腿还糟。

袁大在电话里说了很长一段话，袁二没有听懂几句。袁大说得很含蓄，但是她还是明白了大哥想要表达的意思——学校决定不录取她了。

紧接着的是三个人的沉默。大概有半个世纪那么长。

“我知道了，谢谢大哥。”最终还是袁二打破了这个局面。她说这八个字的时候很镇定。

 

袁二买了夜里的火车票去“远城”。她不甘心。

第二天中午袁二推着她的轮椅进了校长的办公室。

校长见了她是一脸惊愕，而后打量了一番——看到了她的轮椅——突然明白过来。他自是知道她的来意的。露出了一脸“我也是迫不得已”的无辜表情。苦口婆心地对袁二说：

“你也知道你家里家境不是很好。当时你考试的成绩也才刚好够上了我们的分数线，你哥哥好说歹说才让我们将你当做特困生录取。但是你现在这样了，学校方面觉得让你来这么远读书很不方便，而且你这种情况学校还要特别照顾你，日常开销也大了……”

校长这样讲了十几分钟。袁二也只听了前面几句就听不下去了，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她只想逃。她心里突然有那么一块地方崩塌了，她从小羡慕的“远城”原来不过是这样的地方。

离开了学校，袁二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她发觉所有人都变成了魔鬼，像校长一样的魔鬼，冲她张开魔爪，狠狠把她推开。

袁二踉踉跄跄地回到家的时候，眼泪已经流干了。反倒是家里的林泉看到女儿回来了，眼泪刷刷的就下来了。今天一天，林泉把村子上上下下翻了不下十次，都找不到女儿，她生怕袁儿想不开干出什么极端的事来。现在看到女儿回来了，心里踏实了，积蓄了一天的泪水都奔涌出来。

袁二看到母亲的样子，说了声“妈，对不起。”就径直进了房间。爬下轮椅，又爬上床。

这么一躺就是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