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了的大鲵--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消失了的大鲵
娃娃鱼,学名“大鲵”,两栖类卵生动物,状若徘徊在蝌蚪与青蛙之间,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撇开形象而繁琐的科普论断,这里,只有关于娃娃鱼的故事。
那时姥姥家地处一个山水富足的小村庄,那年我约莫六岁。村庄不小,前前后后数百年历史。村庄也不大,里里外外十几户人家。仅管如此,村庄也不清冷,因为村子里总不乏传出让从庄稼土里钻出来的人们感到热闹的事情。
就那么些户人家,彼此间都是知根知底的。倘若从你家传出件事儿,不消半袋烟的工夫,全村的人都会知道。
要是碰上喜事,人们会在日头下山停工小憩的时候,聚集在你家门头的空地上闲聊。孩子们躲在屋间的罅隙里捉迷藏,年幼的就围着妈妈兜圈子。女人们的谈话总离不开孩子与家务,男人会说些当天的见闻,但更多的时间花在喝酒上——被汗水浸润了一天的身子,只有自村酿的酒糟才能够刷洗的干净。
酒醇而不烈,即使是味淡的也有回味,很似村人的秉性,日子过的平淡而不失滋味。作为主人家的你,提供米酒、糕点,临别时抓一把花生递给小孩子,是必不可少的。
要是谁家来了个旧亲信,或是从邻地搬来户新人家,则要热闹上好一阵子,非得要将来人熬的熟络不可。
有那么一阵子,村子里突兀的到来了三户人家,一打听,是因为政府征地搬迁过来的。
第二天早上,晨曦刚趟过山麓,还没来得及透过格子纱布窗晒到贪睡的我的屁股上,我已经被不远处人群的嬉闹声喊醒了。
“新人”照例要摆酒筵招待近邻,我招呼上几个伙伴,偷偷的溜进主家的厨房,硬是把人家准备的一天的点心分量都给提前分配好了。
筵席的最后往往会剩下喝得烂醉的,主人家就和其家人一起把他抬回家。若是遇见酒鬼扯住他的衣袖不放,还得陪人家嗑叨嗑叨。回到自家,已是忙活了一夜,然而没有人是会有怨言的。
故事说到这儿,还得另起一段。
南边的山坡上有一口浅潭,潭浅,水面就显得颇宽阔。据说它救过一村老小的性命。
在人们还以头顶的太阳判断时间的时候,这里发生了一场严重的旱灾,土地皲裂,作物干枯。就是靠这口潭水,村庄里的祖祖辈辈才有了喘息的地方。
干旱的时候,人们都到这儿舀水,潭水却从没有下浅过。下暴雨的时候,潭水也总不见满,人们把洪水都引到潭里,才免了数次的水灾。
人们都说潭底住着龙王,保佑着村庄风调雨顺。可是现在水已清澈见底,龙王怕是住不下了吧,但龙子还在。我在村庄待的几年里,确实没有遇见什么灾祸,大抵是龙子的功劳吧。
我的确是有见过龙子的。
有一次,我和伙伴们约定看谁能够先爬上南坡的山顶,各自还下了赌注。
那天清晨,我兴冲冲的沿着草木杂生的山路一直往上爬,当我站在山腰上的时候,我发觉伙伴们都不见了。
我喊了几声,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回音,我想我是最快的了。带着些许的恐慌,我感到疲惫极了,于是我不再向上冲,寻思着四下躲躲,好捉弄后来的伙伴。
可能是天色太过早了,零星的几声鸟鸣过后,山里静悄悄的只剩下我脚底踩着落叶沙沙的声音。
我害怕极了,猛地停下脚步,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有汩汩的水流声透过茂密的枝叶传进我的耳廓里。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召唤,我不知不觉的钻进了树枝间的罅隙。然后,我看见了那口潭。
潭水源自上头山涧的水流,不管刮风大雨甚至是几天都不下雨,水流总是淅淅沥沥的、不紧不慢的往下淌着水。
村里的老人们常提起的,我想大概就是它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我忘记了恐惧,可就是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一块灰白色的巨大的岩石下面,隐匿着一只棕黄色的怪物,洞口外它扁长的尾巴,甚至在随着流水的波动而微微摆动。
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各式有关龙类怪物的传说,以及村头老人们忌讳莫深的表情。
就在我打算拔腿就逃的时候,我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伙伴们的嬉笑声。
就像是落水的人看见了结实的藤条,我一溜烟儿的蹿出了树丛。
我惊魂未定的向他们述说了我的遭遇,可是当我领着他们回到潭边的时候,怪物不见了。
那天我终究没有赢得“奖品”,因为此后,我再也不敢脱离同伴一个人待在山上了。
关于“龙子”,我所知的甚少,去问询村子里的老人,却大都摇着头表示不知道。沟壑纵横的脸庞上,愈加显得忌讳莫深。即使是言语间偶然提及,也要赶紧避开,仿佛龙王会怪罪似得。
但有一个人例外。他是村子里的风水先生,年轻时走过不少的地方。可是现在眼睛瞎了,背也驼了,像是村前弯弯的拱桥。腿脚倒是一直不怎么利索,常年拄着一根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头拐杖。即便是这样,大半辈子不也走下来了么?
他告诉我,那不是什么龙子,世上哪有龙呢?没有龙,哪里来的龙子呢?
原本我就是不相信那些神神叨叨的老人的话的,可伙伴们都说我是给龙王吓傻了,那庙里供奉着的、家中墙上贴着的,不都是龙王嘛!现在有人告诉我,世上是没有龙的,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再也不用怕同伴的嘲笑了。
他还说,那是娃娃鱼。有爪子的鱼?我疑惑了,但没过多久,嘿,果真被他言中了。
就在我看见怪物不久之后,邻村盛传有人逮回了一条“龙子”。因为村子里老人们的极力阻拦,当天好奇的小孩子们都没有见着,可是没想到隔了一天,本村竟也有人捉回了“龙子”!这条“龙子”比我见到的怪物略小一些,通体乌黑,仿佛是长出了脚的巨大的蝌蚪。
刚刚带回村子里的时候,几乎全村的人都小跑着去看了。或许是因为人多,龙崽子叫唤的格外厉害,凄厉的叫声像极了娃娃的哭声,使围观的人感到毛骨悚然。
这时候,我忽然明白了老先生称它“娃娃鱼”的缘由。我慌忙抬起头,想要在人群里寻找到一个驼背拄杖的老人的身影,可是没有,他不在。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陆陆续续的,却不间断的有“龙子”出现在村子里,任凭老人们如何的吹胡子瞪眼,或是提心吊胆。好像村子里所有平日里闲散的青年,都跑去山林里捉龙崽子了。
其实村庄附近的确是蛮玄乎的。
北边的山麓有一处荒废的采石场,我曾在那儿发现了一块岩石,表面印刻有一条鱼形的印记。
这可足够引起伙伴们的乐趣了。在那段“淘宝”的日子里,我们寻找到了不少的岩石,上面有各式各样的“刻痕”,但大都是植物形状的。我们兴冲冲的跑去告诉大人,可是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致。
后来,有伙伴偷偷的从家里带出了锤子和凿子,想要凿下一片作为收藏,却不慎被父母发现经受了一顿狠狠地责备,从此再不准碰工具了。
再后来怎么样了,我不清楚,前段日子采石场重新开工了,倘若有人注意的话,那些石头现在应该躺在博物馆里了吧。
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发现石头里睡有龙。想来也是,龙是上天入海的神物,又怎么是区区一块石头所能禁锢的了的呢?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村子里的老人们不再阻止年轻人进山捕捉“龙子”了。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先前捉回的龙崽子,大都寄养在各家的鱼塘里,可是它们会逃呀,白天捉回来的,往往一夜间就逃了个精光。
人们想了一个法子,用几条很长的细绳子拴住它们的脚,结果反倒是活不了几天。并且在那几天里,有大量的鱼被咬死,血液漂浮在塘面上,仿佛是被人泼上了整桶的红颜料。
渐渐的,村里的人们琢磨出了龙崽子的习性。譬如它们食肉,并且食量惊人,每次饱餐过后,肚皮能胀大一圈。
再如食物缺乏的时候,往往会出现同类相残的现象。
它们还会不断的像蛇一般的蜕下一层皮,像是娇羞的婴孩,容不得身上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人们对于新鲜的事物,总是怀有敬畏的心情和浓厚的好奇心,但是短暂的趣味一过去,也就开始习以为常了。
碰巧的是一群顽童对于捉迷藏的游戏颇感厌倦了,龙崽子自然成为了我们逗趣的对象。
我们会丢给它们很多的鱼虾,看它们的肚皮一点一点的涨起来,最后四仰八叉的瘫软在地上,哇哇的叫唤既慵懒又舒逸。
我们也有一段时间不给吃的,或是给很少的食物,直到听见它们哇哇的哭泣,才把十几只龙崽子小心的放在一块儿,看它们撕咬争食,鲜血淋漓的场面让不少胆小鬼掉头就跑,胆子大点的就手忙脚乱的把它们分扯开,一不小心就会被它们咬着。
还有过一次,我将一只龙崽子遗忘在瓶子里,一连过了好几个星期都不曾记起。令人惊奇的是,它居然还活着!天晓得这平日里素来贪吃的小家伙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赶忙递上大块的鱼肉,不多会儿,它抚着圆滚滚的肚皮又生龙活虎了。
这般平静而安逸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见龙崽子细皮嫩肉的,有人竟将其煮了一回,偷偷地尝试着吃了,味道竟是出奇的鲜美。
可这却闯下了大祸,村子里的老人知晓了,急得直跺脚:这回龙王一定要怪罪了!甚至动了举家搬迁的念头。
可是各家主事的人不愿意呀,先前捉了“龙子”,不也是平安无事的吗?更何况龙崽子味美肉滑,吃了,不准还能够沾上一点儿灵气,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也有望得以改变。
这事儿就这样平息下来,可从今往后,小村庄就再也没有平静过。
孩子们终于找着了一件乐此不疲的新游戏——整日跟着村子里的青年晃进山林里捕捉龙崽子。
龙崽子们一般生活在山涧溪流里,通常晚间出来觅食,白天则藏匿于石隙间。孩童们眼尖,发现了蛛丝马迹后便报告大人,大人们先在洞口铺好网,再拿竹竿往里一捅,待龙崽子火急火燎的扑出来赶紧扯一把网绳,尽可荡悠悠的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任凭龙崽子在里边扑腾折腾。
偶尔也会碰见幼年的龙崽子,孩子们就一拥而上,谁捉着了,便会逗上乐上好一阵子。
龙崽子捉的多了,吃不完,村民们寻思着贩进城里,起先清冷了几天,过后便是供不应求。
花花绿绿的钞票流向村子,农田却不复往日青翠了。
村子东头住着一个老先生,一辈子的单身汉。早先年捡过一个和他一样腿脚有残疾的婴孩,后来,据他讲,“没看牢,弄丢了。”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糟老头子,却占据着村子里风水最好的一块地儿。因为他会算。是的,他是村子里唯一的风水先生,告诉我世上没有龙的,也是他。
他的手艺是祖传下来的,据说先人们选择在这里定居,就是他的先辈定的谱儿。
早先时候,村子里的人们还都很穷,鲜有人找他算命,他就背着包袱在邻近的几个村子里游走,有时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后来,村里不少人做起了贩卖娃娃鱼的生意,渐渐富裕起来的村民们倒是隔三差五的请他去算一卦。他也老了,变成了瞎眼驼背的样子,终日在家门口架上一把躺椅晒太阳。说来也怪,早前找他“指点”过的人,几乎都成了村里的富户。这样一来,四处寻他算卦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可让人感到费解的是,算命的竟然不再给人算命了。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起初人们还都去他家里坐一坐,央求他给算一卦,甚至有人许诺付双倍的报酬,可他死活不愿意,有时逼得急了,也不认乡里乡亲的,翻脸把人赶出门去。
但他一个孤寡老头子,不抄老本行,拿什么来生活呢?他在村口摆了一个摊子,却只接一些落宅之类的活计。可是这年头,盖房子的人倒是不少,可是谁不是图一个吉利的呢?更何况,人们通常是冲着自己的财运来的,可这,老爷子不给算。
渐渐地,不再有人前来算卦了,被人们淡忘的老爷子也不再出门了,即使是有酒筵,也只是一个人蹲在一旁喝着闷酒。没有人愿意和他侃大山,尽管大半辈子的江湖行走使得他所知所闻的不少。他也识趣,从不主动与人搭讪。村子里的兴盛衰落,仿佛都与他脱离了关联。
他也是村子里唯一一个没有跟上时代步伐的人,仿佛有一层透明的薄膜,将他与这个变幻的年代隔离开来。
村民们先后盖起了红砖绿瓦的小洋房,有了电视机,不多时村里筹资修了公路,竟有稀罕的汽车开到了村子里,一车一车的往外运石头和木材。
人们又从别处请了一个风水先生,眼不花,背不驼,也没有老风水先生的仙风道骨。颇是白胖,终日笑眯眯的活像是个弥勒佛。
后来,老风水先生走了,人们注意到的时候,门上的锁扣已经落满了灰尘。又或许锁扣原本就是不洁净的呢?年少的我竟也有些觉察,村子里的人们往来不似从前一般的随和与中肯了,即便是平日里互相嬉戏的孩童,也仿佛是被捆上了无形的枷锁。
人们发现老先生走后的第三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一声炸雷惊醒了酣眠中的村庄。翌日清早,人们看见村子东头的一间老屋子倒塌了。
几天后,政府派人推平了坍塌的土墙,原先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小型的食品加工厂。村庄终于迈进了现代化。
再后来,村民们即使是翻遍周遭所有的山头,却再也没有看见过“龙子”的踪迹。
有这样一则故事。人类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了,几亿年后,只有穿梭在浩渺宇宙中的无线电波宣告着人类的存在。
村子里的年轻人陆续都离开了,村子里的老人也换了一拨,可村子仍旧固执的驻守着。又或许是,有屋子在,就有村庄,它安静的不染纤尘,给远行的人一个归念。又在期许着人们来为它注入新鲜的血液,延续平实的血脉,焕出新生的活力与生机。
又过了些年头,父母来接我进城了。
我终于还是告别了儿时的同伴,告别了村里的老人,离开了这个承载了我整个孩童时光的老村庄。
大鲵消失了,而那消失了的,又岂止是大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