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儿--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壹)
她说我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孩子,我半信半疑。
时针打了个不长不短的哈欠,不偏不倚地把脑袋枕在圆滑的数字“3”上。她臃肿的身体极不情愿地晃了两晃,引得破旧的木床也扭着身子哼出“吱呀”一声。
我们家从来不用备闹钟。当木床发出“吱呀”一声呻吟时,我知道已经三点了,王春艳该出摊了。当楼上传来“嗒嗒嗒”凌乱的脚步声时,是楼上的那俩淘气孩子要上学去了,估计已是七点了。
楼上“嗒嗒嗒”的响声准时到达耳膜,我睁开双眼,拍拍睡意朦胧的脸,揉揉散乱的头发,准备起床。楼道里没有灯,我只能靠着并不强烈的熹光摸索着下楼。我想,王春艳下楼的时候天应该才刚破晓,青灰色的天空也许还嵌着几点残星。即使没有光的引导,但她臃肿的身子依旧可以像肉球一样窜下楼去。我可以想象那个情景,不经意间却笑出了苦涩。
狭小的过道里充斥着令人厌恶的肉粽和茶叶蛋味儿,像极了王春艳身上的味道。她,一个笨拙的女人,会毫无顾忌地用油腥的手和城里来的班主任握手,还会在雨天好心地给我送来一把锈得不像话的伞。村里人笑着说她做的肉粽和她一样饱满实在,这在我眼里是莫大的嘲讽,以前的我以有那么一个不体面的妈而羞耻。同村的顽童喜欢指着我大笑,说:“看呀,这就是那肥婆的女儿。”小时候的我受了委屈就会抱着她哭,她也会陪着我一起难过。末了,她总添上一句“妈不想让你受委屈”,当时的我不理解。
她爱在一切美好的事物上乱涂乱抹,想让它更完美,或者说她只是想让我活得更好,不受别人异样的眼光。但结果不出人意料,总是一团糟。有时我又很心疼,毕竟有些东西并不是她的错,比如她眯成一条缝似的眼睛和跟她卖的肉粽同样饱满的身子。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爱我。
我们家最值钱的东西便是一只清朝末年传下来的青瓷碗,这位朴实的农村妇女便由此给了她女儿取名为“碗”。我就是王春艳的女儿——王碗。不过我跟她长得却不像,因此,她总说我是她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孩子。
(贰)
她说我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孩子,如今我不得不相信。
小时候,我曾问过她:
“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
“你呀……当然是从妈妈肚子里钻出来的呀。”
等我长大了些,我又问:
“妈,大家都说我不是你生的……”
“碗儿,其实……你是妈捡来的……”
当我长大叛逆期,不肯承认这个女人是我的妈时,她却主动告诉我。
“碗儿,妈生得丑,嫁不出去,你是妈从垃圾堆里捡的。”语气中透着痛心和无奈。
孩子们对于“我从哪里来”的问题是十分执著,也是亲子间永恒的话题,而父母们总是玩笑着说“你当然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对于这个我纠结了很久的问题,现在得到了证实,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那碗凉透了的稀粥,泛不起任何波澜。她不像是在开玩笑,从她拧成一团的眉头中我可以看出。
喝完那碗凉了的稀粥,我便踏出了门槛,趁着她包粽子的空档,去了屋后边的田埂。晚风抚着麦穗,一如小时候她温柔地抚着我细细的软发那样。我坐在田间小道旁,把腿垂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着还未完全成熟的麦子。麦田的风依旧不依不饶地催着我的泪,我倔强地眯起了眼,紧咬嘴唇,我提醒自己要像一个动画片里的武士那样,绝不屈服。
秸秆扎着我裸露的小腿,细密的刺痛把我硬生生地拽回现实。我清醒了,原来她们说的不是假话,他们说的也都是事实。前方化成了一个未知的黑洞,我无能为力,能做的,只是悲哀。
麦田忽然起了大风,“呼呼”的风声中夹杂着那个女人唤“碗儿”的声音。我起身,拨开青黄色的麦穗,透过密密的青黄,我看见她在那一头的田埂上奔走,肥胖的身子扭动着,焦急却不乏温柔地呼唤着。
“我在这……”
麦田的风终是小了些,适时地抚着麦穗。
(叁)
回到家我便发起了高烧。用农村人的话说黄昏是阴阳交接的时候,出去最容易遇上不干净的东西,所以才会害了病。她一向很信这些,一听说这个消息就匆匆出了门,四处打听土方。
后来她找了邻村的一位“大师”给我驱驱邪。那老头先是扶了扶鼻梁上那副已经变形了的老花镜,又煞有介事地在随身带的小木箱里捣鼓了几下,掏出几包用黄油纸包好的草药,神神叨叨地指着那几包草药念了一串“咒语”,收了钱转身出了大门。
被一阵阵酥麻感击败的我脑海里回响的尽是那老头打开木箱时的“吱呀”声,与她起床时木床发出的“吱呀”声极为相似。呵,或许它们是同一棵树做成的罢,才能做到如此默契。
我勉强抬起眼皮,隐约看见她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什么,并朝灶台上落了层薄尘的瓷观音拜了几拜。这个善良的农村妇人总是愿意相信观音是万能的。
我又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嘴边多了抹湿暖,才缓缓睁开眼。她正捧着装着黑乎乎的药汤的粗瓷大碗,用缺了个角的瓷汤匙一勺一勺地喂我。
“碗儿,你知道么,你这次可把妈吓坏了。这天气田里专出蚂蟥,那可是个会吸人血的东西……”她讲了一堆关于蚂蟥吸人血的事,“你说说,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让妈怎么办。以后不许乱跑了,答应妈,行不?”
我屏气,抗拒着那种难闻的药味儿,用浓重的鼻音哼了一句,算是应答。她满意地笑笑,把我昏沉的脑袋埋进她肉肉的肩上,又一下下拍着我的背。她习惯把我当作无意识的婴儿,用这种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哄我入睡。没等她拍几下,我便被抽走力气,安分地伏在她的肩上。此时,我的脑子里回荡的只有一个问题:
“假如我一病不起,妈该怎么办?”
人只有到了一定时候才会明白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也不例外。我几乎是她生活的圆心,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这个捡来的孩子,而她最爱一遍又一遍地唤我“碗儿”,生怕我像那只青瓷碗那样失踪。当然,这是后话了。
(肆)
“吱呀——”
又是这熟悉的声音,我想起床,可我悲哀地发现我连抬起一只胳膊的力气也没有。我认命,只有静静地躺着,肉粽独有的味道熏得我头疼。
“是啊,她也许好几天没出摊了呢,今天应该要出去多卖些肉粽弥补这几天的空缺。”我恹恹地想道。
稀疏的脚步声响在旧木板上,而后渐渐地变得密集,最终停留在房门外,离床上的我不过两三米距离。人群中,我能清晰地辨出楼上那对有俩淘气儿子的夫妇、对面孙家媳妇儿和半年前那个突然嫁给三舅的外乡女人的声音。她召集他们来的目的无非只有一个——借钱。
借钱给我看病。
“最近咱闺女不知怎么地就害了病,谁知那“大师”的药压根不管用。你们说说,咱闺女有病不能不给瞧啊。我吧,想……想带着碗儿去县城瞧瞧,你们看凑点钱中不……大家伙放心,有了钱我一定还!”
“你可真傻,就为了这孩子,不值当,不值当啊。”住楼上的那个妇人说。
“婶子,我看你家的生意不是不错么,应该也有攒些钱吧。一个小病不至于就没钱医了吧……”对面的孙家媳妇儿也是毫不客气。
“我这儿哪还有什么钱,平时攒的钱都被我那没良心的小弟给搜刮去赌博了,糊口都成问题,现在遇上什么困难,自是拿不出闲钱的。”她的语气中带着说不尽道不完的无奈。
大家发表完意见也就理所当然地散了,只剩那个我应该称她为“三舅妈”的外乡女人。
“艳啊,俺听俺家那口子说咱妈在临走前给你留了件宝贝,不如你把这宝贝卖了去,我刚好认识个熟人,兴许能说个好价钱。”三舅妈出了个主意。
“这可是妈留下来的,若是卖了,我怕……怕祖上怪罪。”她支吾了。
“也对啊,你们老王家的宝贝被一个外姓人拿了去总归是不妥。实在不行你就找她亲爹妈去吧,我算是没办法了,那孩子的病,就听天由命罢。”她叹了口气,准备离开屋子。
“诶,她舅妈,别走哇。我当时就是……就是那么随便一捡,哪里晓得她爹妈是谁……再者说了,我养了这闺女十几年,早把她当成我的亲闺女了,哪里是什么外姓人!”
“是是是,我说的不好,该打该打!那碗的事?”
“就拜托你了……”
我想捂住耳朵,可是我没有一丝反抗的力气。此时,我肯定了自己真的是一个捡来的孩子,也更加肯定了我是王春艳的闺女。
(伍)
我开始不想承认我不是王春艳亲闺女,而是一个垃圾堆里捡来的孩子的事实,我甚至忘了以前的我是有多讨厌我是她闺女这个身份。
老榆木柜无奈地发出一声“吱呀——”,像是她长长的叹息。我可以想象她笨拙的身子蹬上“伊伊呀呀”的木梯,小心翼翼从上了锁的柜子深处请出一个有些年代的青瓷碗时的情景。我的心就像被那的木梯狠狠地碾了几下,疼得我“嘶嘶”地抽气。
“碗儿……碗儿……你醒啦……你这孩子睡了好久了。咱上县城瞧病去,好不。你不是一直想去县城瞧瞧么,妈这就带你去,只要你乖乖的,不要再吓唬妈就好,妈什么都听你的,嗯?”她开始了念叨。
她总是喜欢自说自话,就连最后一个“嗯”字也不是在问我,而是在拷问她纠结成团的内心:
“用一个祖传的宝贝碗儿换一个捡来的‘碗儿’,值么?”
当我再次醒来时,迎接我的不是一声温柔的“碗儿”和肉粽味儿,而是满眼讽刺的白和刺鼻的消毒水味儿。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位身穿护士服的姐姐走了进来,她手上拎着一袋深红色的血浆和一瓶葡萄糖。
她冰凉的手覆上我的额头,说道:
“嗯……烧是退了,就是身子太虚,贫血,需要多休息。”
“姐姐……你知道我妈妈在哪里么?”我怯怯地问道。
“哦,你妈妈刚输完血,需要休息,就在隔壁呢。”她笑答。
“谢谢你。”我微微一笑。
“没事,还好你妈妈的血型和你完全吻合,不然你们这种血型是很难找的……”
我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抬头,浓稠的深红色外裹着一张白色标签,标签上赫然显示的是:
RH阴性血。
(陆)
在医院里躺了两天,发现这里的伙食多是一素一荤一汤,素菜几乎不放油,而荤菜只是在素菜里加了些肉丝,汤则是在白开水里撒了些碎菜叶和盐巴,运气好时可能会在碗里发现几缕蛋花。我深知,以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如果没有那只青瓷碗,即使是这样的饭菜王春艳也是付不起的。
她总是很忙,白天不常来陪我,只有在晚上会搬张方凳坐在床边守着我,一来这样方便照顾我,二来可以省下睡旅馆大通铺的十块钱。偶尔在病房木门上的小窗里发现了她的身影:手上各拎着一把粽子,迎着笑脸把粽子分给每一个路过的医生和护士。而城里来的医生护士总是推却一番后,便匆匆离开。远处的我不由地在嘴角泛起微微苦涩,而空气中弥散的是莫名的心酸。
这天病房里来了一个脚上缠着绷带的小男孩,消毒水的气味中混入了粽叶的丝丝清香,我的目光从绷带转到了他手上饱满的肉粽,我不会认错,这一定是妈做的。我仿佛明白了什么,急急地问道:
“小朋友,你手上的肉粽是哪里买的?”
“喏,就在医院附近,一个胖阿姨摆的摊。”他指着窗外,笑眯眯地答道。
我突然觉得很累,仿佛只有钻进充斥着阳光味的被窝,才能与那个只有冰冷消毒水味的世界隔绝。我把被子裹得很紧,直到外界的一丝空气都无法进入为止。
我望向窗外,夜幕已经降临,漆黑的夜空中缀着无规则摆布的星,地上路灯孤独地亮着,红绿灯麻木地转换着,更多的却是大片大片的黑暗,黑暗的另一面是掩不住的寂寥。孤寂的夜晚融入了温吞的一声“吱呀”和零碎的脚步声,这正是我所等待的。
“碗儿,妈回来了。”毋庸置疑,她又在自言自语。
“妈……”
“怎么还不睡?”她明显怔了一下。
“妈,咱卖碗的钱不够瞧病么?”我吸了口湿冷的空气。
“没……够得很。你好好休息就是了,莫说胡话,这又是听谁说的……”她支吾了,她从来不是个会撒谎的人。
“如果钱够,你也不必去卖粽子了。难不成是那碗卖不出去?”我再次发问。
“是你三舅妈……我托她去卖,她说好卖了碗就把钱给我捎来,但这都好些天了,一点儿音信也没有。医院这边又催得紧,那些城里人吃了我的粽子说味儿不错……”她温柔地梳着我的发。
“妈,我是你亲生女儿是吧。”我打断了她。
“碗儿,你一直都是妈的闺女,用一只碗换回我的‘碗儿’,值。”她憨笑着。
(柒)
踏上城乡巴士,在有些颠簸的汽车上告诉了我有关我的身世:十几年前,她和爸在外省的钢铁厂工作,不料想不久钢铁厂就出了事故,爸也因此丧命,妈也害了病,越变越胖。后来,便带着我回了乡,没几个人知晓这段往事。她隐瞒这段往事,只是为了她的女儿不受委屈。
到了村口顺道搭了吴老汉家的拖拉机,走了一段黄泥路,不出十分钟便到了家。她从裤腰带上取下一串用红棉线穿好的钥匙,熟练地挑出那把最旧的铜钥匙,对准黑漆漆的锁眼,一拧。
“吱呀——”
门开了,屋子里依旧是满满的肉粽味儿,不同以往的是,这次的味道,很香。久违了,我的家。
霎那间,万簇霞光从云层中迸射出来。而那些吸饱了霞光的薄云,在晚风温柔吹拂下,渐渐散开了,天空一片金黄。相对应的,地下的麦田亦是一片金黄。坐在屋后边的田埂上,看着妈拿起镰刀准备收割麦子时才发现,原来,麦子熟了。
金黄的麦浪里依稀回荡着一位母亲温柔的呼唤:
“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