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不能抵达的世界--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一)
只听得“隆隆”几声闷雷响,抬眼间窗外便是水帘洞般的景象。雨点大而急且密,“啪啦啪啦”地将大地击打,万物都不得不忍受着这种疼痛。
待一切喧闹声都散尽以后,我才背上沉重的书包走出教室。雨还在下。
这是一场暴雨,就如空中之河的水闸被打开一般轰然泻下,这种毫不吝啬的冲洗让我感受到一种快感,仿佛整个人的身心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那听似紊乱实则有规律的节奏,那从天到地连接成粗粗白线的雨滴,以及那接连不断绽开的伞花……我只爱这种暴雨。
轻盈飘洒的毛毛细雨会直扑上你的脸颊,让你呼吸都无法自主,仿佛一回首便能遇上江南女子的莞尔一笑,藏着太多缠绵。从早到晚一直淅淅沥沥或是沙拉沙拉的平常雨更是让人难以忍受,它禁锢了我们太多的自由。只有这种让人猝不及防的暴雨才能引起我的些许兴趣。此时天地万物愈发显出它们的平等。就拿人来说吧,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要躲在伞下,什么地位财富权势都统统被伞埋没地不留一丝痕迹,只有人在伞下行走,成为雨的奴隶……
这些话我都跟站客说过,他听我道出这些长久以来的想法后沉默了一阵,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他笑了一笑,不知是嘲讽还是表示赞同,然后蹦出了这么一句话:“你是感觉自己被学习奴化了吧。”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淡淡的肯定语气。
我的视线突然没有了焦点,茫然地点了点头,之后我又感觉到他隐约的笑意了。
已有两个星期没见到站客了,而我现在就要去见他。
(二)
第一次见到站客也是在这样一个下着暴雨的黄昏。
我撑着一把伞急促地走着,并努力使伞沿遮住我的视线,我也只能看见人们纷乱的脚步,踏过泥泞,踮起脚尖跨过数不尽的小水潭。
人行走是为了什么?
我的脑中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疑问。显然乍一判断这只是一个白痴级别的问题,但或许稍加思考还能演变为一个带有哲学意味的思考呢,谁晓得哲学家脑中装着什么?
不知不觉中我已站到了车站。许久才开来一辆公交车,车上已是人满为患,但我也不愿继续在这样一个雨天等待下去,于是破例站着忍受一次45分钟的颠簸。可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倒数第二排还空着一个位子,只是空位旁边坐着一位戴着斗笠的男子。斗笠被压得很低,只留下眼中射出的一点光亮,下半边脸上还覆着一只黑色口罩,而身上则披着一件黑色风衣。乍一看有点像阴间来的黑无常,又像古装剧中的侠客,让人望而却步。
才过了十分钟,我的胃里已开始翻江倒海,忍无可忍,只得挪步到黑衣人身边的空位上坐下,管他是什么身份呢!
“人行走时为了什么?”黑衣人口罩后面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了这么几个字。
我心里一震,胃里的恶心感与头脑的昏胀感都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片刻的空白与紧接着的恐惧,背上不觉冷汗涔涔。同时由于好奇心的驱动,我转过头去问他:“你怎么会思考这个问题?”
不知他有没有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搞得一头雾水,我得到的只是一个语气平静的答复:“难道我没有权利思考它?”
一时语塞,我也只得作罢,尴尬地转回头去,不再开口。
他倒像抓住了契机一般,指指我胸前的校徽:“这可是个好学校吧?”
我点了点头,同时不解地问道:“你是谁?为何打扮得如此奇怪?”
他仿佛达到了他的目的似的,双眼平视前方:“你就叫我‘站客’吧。”
(三)
真是一个奇迹!
即使已经过去半年了,我脑中还清晰地记得与站客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并会深深地感叹,重复着这句话。我竟会与一位素不相识、打扮稀奇古怪的人成为朋友!作为一位并不开朗也不爱流露自己内心情感的女生,有这样一段奇缘只能称之为不可思议了,偶尔还会怀疑:莫非这是上帝的安排?
每周五的傍晚我都以同样的姿势奔下楼,即使已睡眼惺忪,但还是能望见不远处车站旁那个戴着斗笠的身影,此时蒙了一星期尘埃的心情才会豁然开朗起来,一下午的睡意也会在瞬间烟消云散,急急地与那个身影迈上同一辆公交车。
站客不是这个城市的人,他说他来自一个遥远的长着茂密森林的地方。我问他森林是不是很美。他说,是的,但也不完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眼角的黯然。
他声称自己是一位心理学研究者,跑过全国好多地方进行他的研究工作,这座城市只是他计划中的研究地之一。他是怎样研究的呢?据他的说法,便是:坐车,到站;再坐车,再到站。这真是古怪至极的一种研究方法!
问及他的古怪装扮时,他只是轻描淡写:“它们让我的旅途充满了乐趣。”但他那顶斗笠总是让我有很强的距离感。
对于年龄这个问题,我只冒昧地提过一次,原本以为他会像对待其他不喜欢的问题那样找新话题岔开它,但这次他却很严肃地拿斗笠下的眼睛盯着我,不发一语。在目光的逼摄下我只得挥白旗投降。眼睛是他最有力而无声的武器,怪不得他不愿拿条黑布把眼睛也给蒙上呢!
我经常会怀疑他的身份,胡思乱想好一阵子,但也想不出个结果来,只得作罢。至少他那双褐色柔和的眼睛让我相信,他不会是个恐怖分子。而且日子一长,诸如此类的问题也就随着时间腐烂,况且与他一起坐在公交车上的45分钟比这些问题更有趣。
我记得有一次他问我对“印象”这个词的看法是什么,我谈天说地,试图将脑中所有涉及到这个词的东西都搬出来,但才进行到一半,我已到达了终点站。
我记得有一次他给我做心理小测试,做完后听他口中慢慢地分析,我一开始点头表示赞许,然后默默地思索,紧接着锁起了眉头,最后的结果是那天晚上我内心纠结得饭也吃不下。
我记得有一次他想了解我身边亲密朋友的性格特点,我有所隐瞒地吐出了部分事实,但他对每一个人的猜测几乎都与我有意隐瞒地那部分相符。
我记得有一次我因考试失利不像以往那样爱搭理他,他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开始给我讲一些他的经历。
他曾经是一个短跑健将,小时候还梦想着有一天能被国家队的教练发掘去参加奥运会,但一次交通事故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曾经遇到过许多有着特殊癖好的人,比如特别喜欢在空闲时候一根根地拔自己头发的女子、看见树上停着鸟儿就一定要扔石头吓跑它的男子、喜欢咬自己下嘴唇不愿意松开的孩子……
他曾经试图只身穿过一片热带雨林,却不知不觉迷了路,露宿一夜后终于找到了原路返回,有惊无险。
他曾经在乡间的夜晚遇到暴雨而找不到落脚之地,最后被一位好心的农民接纳,有粗茶淡饭已很是感动,便于次日清晨早早地起床为他们家插秧作为回报。
他曾经以这样一副装束坐在公交车中时被小偷误以为是自己的同伙,和他一起讨论了一出绝妙的盗窃计划,小偷还把自己的居住地址留给了他,要他第二天一同行动。但可怜的小偷在美梦成真的前一天晚上就被送进了派出所……
事实上,他的经历比我的生活要有趣得多,这一点真是令人艳羡。天南海北,到处都可以成为他的家,他的生活填满了各种色彩,就算面前有险峻的高山,有重重的荆棘也令人向往。我真喜欢他所生活的那个世界,毕竟两点一线的学校生活以及整座城市中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快节奏实在令人疲倦。他可真是一个自由人啊!
但是,在经历了世间这么多奇趣之事后,他的眼睛里并没有透出那种随时都会爆发的勃勃生气,而是含着一种如湖般平静的柔和,在当今社会的普通男子眼中实在少见。
(四)
近两个星期我没有见到站客,而我自己也正因一场考试的逼近忙得不可开支,并努力使自己抛开这些次要之物。
但脑中经常会浮起站客说的“你是感觉自己被学习奴化了吧”这句话,时而在绞尽脑汁解一道数学题的时候,时而在苦思冥想构思一篇作文的时候,时而在过度疲劳而把头埋进手臂的时候……
我想我心中还是藏有许多零星的小火苗的,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这些小团的火焰显得太苍白无力,似乎即将熄灭,却又总是一闪一闪的,无法使人内心安定。
终于,这场暴雨将我内心的不安分情绪彻底溅起,如洪水般兜头就要将我淹没。
我有一种预感,今天站客将会像以往那样立在车站旁等我。
果然,我看到了那个熟悉却仍旧陌生的身影,不禁激动地加快脚步与他一同上了车。
先是一阵子的静默,彼此都无言,这气氛实在有点诡异。
“我们今天要来谈些什么呢?”我试图打破沉寂。
“恐怕得好好地做一个告别仪式吧。”他的眼眸依旧柔和。
告别?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去往我的下一个目的地。”他淡淡地说道。
我偏过头去望向窗外,漆黑一片,只看到雨点重重地打在车窗上,眼中竟有一种潮湿感。这是我第一次发现雨点也可以像星光那样美丽。
“我还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有点急切。
“你也不必知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陌生人啊。”他带有一点笑意。
“你可知道我很羡慕你?”
“羡慕不是最好的方法,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天地,你也该在自己的求学之路上好好走下去。”他似是语重心长地说道。
“那怎样能抵达你所生活的那个世界呢?”我还是不放过一丝希望。
“你并不真正了解我的身份,却认为我的世界一定适合你?”他拿那双柔和却有无形力量的眼睛对着我。
我愣住了,眼前的一切都越来越模糊……
“你还是始终不肯拿下斗笠、摘下口罩吗?”我最后这样问了一句。
“……站已到,请乘客们有秩序地下车。”广播里甜美的声音响起。
他站了起来,低下头望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我,我却看不清他的眼睛,仿佛是在望着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再见。”他的声音飘散在空气中。
“再见。”我也模仿着说了一遍。该是永别了吧。
我目送着那黑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那个我所不能抵达的世界。
熙熙攘攘的又有几位新乘客上车,我把头靠在椅背上整理纷乱的思绪。
一位中年妇女坐在了我的身边,我在原位上坐正,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保持着目光的平和,但内心的信念已越来越坚定。
我把头转向窗外,看急骤的雨点不停敲打着窗,嘴角边荡漾开了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