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李小峰点起一支烟。

    我象征性地掸掸灰尘，紧靠着李小峰坐下。他递给我一支烟。

    “滋——”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点燃，猛吸一口。

    我们坐在顶楼，一个平台，四层楼那么高。四周没有栏杆，但我们就这么凌空着双脚，坐在最外沿。

    他不说话，顾自抽烟；我也不说话，顾自抽烟。

    下面的电线杆子上停了几只麻雀，有时飞起来。我以为是向着我飞来的。却不是如此——是往我们南面晃着翅膀飞走了。

    麻雀飞去的地方，是水库的方向——那是村子一笔巨大的经济来源。

    五年前，村子还很穷，当时的王癞子，也就是现在的王村长，说有办法带着大家致富，只要大家选自己做村长……

    于是，多数人同意了。

    王村长搞起了养鱼业。不知他给鱼喂的什么料，所有品种的鱼都比市面上的个头大出许多。

    带领大家养鱼的同时，王村长还在离水库不远的地方建起了两家小工厂，据谣言说是暂“借”政府用于扶贫修路的拨款，一有效益就还上。俗话说“要脱贫，先致富”，可王村长却告诉大伙，建工厂是为了让大家有活干，有钱赚，这样才叫共同致富。

    王村长建完两家小工厂，又造起了自己的小别墅。村长说，那是他养鱼挣来的钱，而且只是自己投资获得的回报，剩下的都分红给村里的养鱼投资人了。

村里人或多或少得了点好处是真的，因此大家还是同意让王癞子连任村长。

前段时间，王村长看村里的学校废弃了这么久，就下令改造成把它“××村老年活动中心”。

只要上级领导来村里“视察”，王村长就立刻召集村里的老年人去活动中心看电视、上网、搓麻将、按摩、健身……然后在领导来之前，那里早已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了。

    领导看见这场面，便笑了；王村长看见领导笑了，也笑了。

有一回视察，有个领导说起，村子里的路这么差，要出事情的。王村长立刻递上几包好烟——只是卷那烟草的，不是纸，而是百元大钞……

后来大家都知道王村长喜欢买烟，自己却很少抽。

平常的时间，老年活动中心的大门总是上了锁的。王村长说，怕村民们不小心弄坏了里面的器材。

    那所谓的“老年活动中心”此刻正乖乖臣服于我和李小峰的屁股底下。

    李小峰看不惯王癞子，所以尽管王癞子为大楼上了锁，李小峰还经常费劲地带着我溜进去。

    此刻，我嘴上叼着一支烟。烟雾飘散成王癞子一脸猥琐却故作正经的滑稽样子。

    “咳咳……”我被烟呛了一口。

    “小峰，你最近买的这都什么烟啊，怎么这么烂！”我的大拇指跟食指掂着烟头，瞥了一眼印染在烟头上的香烟牌子，然后用力弹出去。电线杆上两只麻雀惊起。

    “嗯？”小峰的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我叹口气，说道：“我说，你最近手头紧还是怎么的，抽上这种便宜的烂烟了。下次，我带包好点的来。”

    “呵呵，俺最近在存钱。要存够盘缠，离开这个鬼地方。”李小峰重新点燃一支烟，问道，“你要不要跟俺出去外面闯荡一番？”

    “闯荡？”我把悬空的脚收起来，双手抱膝，望着天空中一只扑着翅膀的麻雀，摇了摇头。

“天空，离我们还很远呢。而麻雀的翅膀不够硬啊，飞不高，也飞不远……”我凝视着天空。

    “俺不懂你讲什么，不管什么麻雀啊凤凰的，不管它能飞多高、飞多远，敢飞的就是好鸟！”李小峰吐了个烟圈，我看着它飞向空中，还没多高，就支离破碎了…………

后来，李小峰在临近的村子里打工，赚到了点钱。

那天，李小峰激动地找到我说，想带着我一块去一个陌生的城市。看着眼中满是憧憬的他，我微笑着摇摇头。

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想通了，我会去那座城市找他。

    没有李小峰的日子，终究是有那么些乏味。

    这一次，我独自一人溜进老年活动中心。我照旧坐下，点燃一支烟。只是身边少了个伴。

    我吸完一口烟，看看天空。还是如此的茫远……居然有一滴雨点落入我的眸子。是的，下雨了。

    这种时候，水库和村子里的各个鱼塘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我想象着那些鱼在水面上跳跃的场景……

    这样的场景一跳就是三个月。小峰给我来信了。他说，外面的世界太险恶，远不像他想象地那么简单。处处都得提防着人。钱没赚着几个，命倒是快要丢了几条。他说，明天就踏上回乡的路，后天大概能到家。

    小峰要回家了？这是多久了？

    三个月。一个曾经形影不离的人离开我三个月了，我竟毫无知觉，就连他的信到了我手中，我的脸上都没有什么兴奋的表情。

    或许，那是因为我相信他会回来的——这是我给自己最好的理由。

    于是，我原谅了自己。

    可我始终觉得亏欠他什么似的，终究还是决定从父亲的床头柜下偷出一包价值不菲的烟，等小峰回来，为他接风。

    我等来的，是小峰死的消息。

    他们说，李小峰从火车上跳下来，摔死了。

    村子的路不好，别说是火车，就连汽车都不经过。李小峰估计是打算乘火车，在离村子最近的地方往下跳……

真的摔死了么？我没有流泪。或许，那是因为我还没有真正反应过来。毕竟，我的身边还没有人以这样的形式离开过我。——这是我给自己最好的理由。

但是这一次，我没有原谅自己。可我又试着说服自己：流泪，并不能为他做什么。

    然后，某一天，我“光明正大”地翻过了活动中心后院的墙，那里有小峰留下的味道。我慢腾腾地走上了顶楼。

那天，我独自一人抽掉了父亲的那一包烟。

那天，阳光明媚。

    我沉默着，从盒子里弹出一根烟来，转向旁边：

    “小峰，来一支么？”

    没人回答。

    “呵。死了。真是可笑。”我低下头，大拇指和食指掂着烟头，认真地看着烟头上的香烟牌子。

     电线杆子上，两只麻雀在乱叫。

    “混蛋。真的死了吗？”

    我掂着那个烟头。

    看着下面，王“村长”被执法人员团团围住。我把烟头狠狠地砸下去，希望砸到他脑袋上。

在这天之前，李小峰的事情被媒体所报道，获得了很大的反响。

标题是：《农民回家路不通 为求方便跳火车》。

于是，这件事传到了市委书记的耳朵里。

书记一直以为他们市里的村子都应该修路完毕了，就觉得这事情怪。接着，书记亲自带人一视察，才发现不但路没有修成，而且还发现了更多的问题。

王癞子的两家工厂原来是将回收来的破旧皮革鞋子，加工成明胶，然后卖给药厂做胶囊，卖给食品厂做增稠剂……而且，工厂违规排污，导致周围环境污染严重，村子里的水库、鱼塘都受到了严重的影响。水质监测明显不达标，水里的鱼则都是吃化学药品长大的、受了污染的鱼！

    书记就纳闷了：一个小小的村官，就没人管么？

    于是，书记就开始着手调查，发现乡镇级的官员有很多都直接或间接地得过王癞子的好处，有哪个官员还会去主动惩治或者举报他！村民法律意识浅薄，而且对于王癞子的所做作为本来就知之甚少，就更别指望他们去举报了。再说，有了那两家工厂，村民们也还是有一些好处的……

我拿出老爸给我新买的手机，拨过去一个号码。

“喂，请问是赵记者吗？”

“是。您是之前打给我电话，提供‘跳火车事件’新闻的先生吧？”

“嗯，很感谢你的报导。”

“什么呀，我才要感谢您呢！要不是因为您，我现在哪能被上司垂青啊！不过话说回来，要曝光那个村长的恶行是有一定的风险，所以没把他的事情报导进去——万一他反咬我一口说我血口喷人，那可就……不过还好，市委书记明察秋毫，还是把那违纪违法的村长给揪出来了……”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于是，挂断了电话。

王癞子就这样被带走了，经过电线杆旁。

一只麻雀从电线杆上展开翅膀，飞得很远很远……另一只，仍站在电线杆上。

我双手抱膝，呆呆地凝视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