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那道年华纷纷--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嘀嗒。
町畽的手机响了,他低头望着手机的屏幕,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此时已是午夜十二点。
“喂,您好。”经过几秒钟的犹豫,他还是将手机贴在了右边的太阳穴。
可声音的那端却只剩下了嘟嘟,就好像是他一厢情愿的问候带来的冷酷的回音。他没有再嘀咕一句了,因为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今天还要考试。”他木讷的说道。
“早上好。”他对镜子里的那个人说,那个人穿着白净的衬衫,小麦色的皮肤,苍白的嘴唇上面是刚刚吐露的小胡子和微红的青春痘,瞳孔里毫无色彩,浑浊得看不清了。
“早上好……”町畽又重复了一遍,他抓了抓蓬松的头发,浑浑噩噩的走出了这间破烂的小房子,太阳像是伴随着他的脚步般缓缓升起,由单色的黄渐变成炙热的红。
走过一片荒芜的麦田时,他照例偷偷的撇了一眼,他依稀记得某年的春日有一个着橘色裙子的女子静静地看着一个男人在田里插秧,那橘亮得掩盖了那时摇曳在天空的夕阳。
现在什么也没有。町畽撇过头去,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前方,前方也什么都没有。
“嘿,町畽。”熟悉的女声响起在背后,就像是受惊的麻雀,町畽立刻方醒似的直起身板,默默的“嗯”了一声。
“今天考试有信心吗?”黍离梳一头干净的短发,她笑的时候有梨涡浅浅,眼睛还会眯成一条缝。
“没有。”町畽干脆利落的回答了黍离,这个犹如永远只存在在山野,不经任何修饰的馥郁茶花般的女子。
“那我们一起努力吧……”
町畽不知不觉的就转移了自己的视线,任何声音都慢慢地消失在耳畔,只是听着自己的血液一次又一次的流过心脏。
“町畽,爸爸走了,你好好照顾你妈。”
“町畽,妈妈对不起你啊,以后就没有人照顾你了……”
“……”
记忆碎片却没有完整的拼接起来,就像遗失了太久的风筝再也找不到原来那根将他支撑起来的线,就像断了太久的吉他再也找不到一根最适合的弦。
“町畽,你在想什么?”分神太久,让黍离拆穿了。
他该说什么呢?町畽实际上想不到任何理由来敷衍她这个问题,所以他抿嘴没有漏出一个字。
此刻太阳执著的挂在阴霾之间,不肯落入地平线,而月亮早早的藏在对面的云层中,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厚积而薄发。
嘀嗒。
町畽的手机铃声伴着渐渐暗潮的夜色响起。
……仍然是这个陌生的号码,就像是哪个固执的小孩想要听到母亲的声音,悄悄地拨通了,得不到答复时候苦苦的抿着嘴,泪水快溢出瓶颈。
“喂,您好……”
还没等他将“好”字音拖长,仿佛黎明遇上暴雨,那“好”字在雨中渐渐地被打乱,就像荒乱的马蹄踩过他那伤痕累累的身体。
“嘟……嘟……”
手机静静地从町畽的手中滑落,击落一束花火似的零件如水滴穿石般的支离破碎。
那片星空下面,有一个少年望着总是给人以无数希望的北斗星,问道:
“是不是触手不及的明亮都叫做星空?”
“凭什么!!”
那个少年发疯似的狂吼着,仿佛他狂奔的每一个步伐都要深深地刻进沥青地面,他吼的每一个字都可以改变这片星空下的土地。
没有眼泪的吼叫,踏出的每一步都是艰辛。
町畽离开的背影,一步一个脚印像是一条无形的线连接着他和牵绊着他的起点。
夜幕里,那唯一没有损坏的屏幕晃啊晃。
嘀嗒。嘀嗒。
晨曦从到处都是裂痕的玻璃缝里偷偷的打量这个眼角湿润的男生熟睡的脸庞,似母亲一般的抚掉他的泪痕。
他处在半梦半醒之中,始终不愿意睁开双眼,决心不想面对这透风的墙,甚至是门前那片荒芜的麦田。
他不停的在脑海里翻关于父母的记忆,那片短暂的幸福的麦田,然后是鲜血染红的樱桃,他恐慌那时父亲一副严厉的样子,警告他如果他再偷邻居家一颗樱桃就用棍子打断他的手臂。他仍然记得父亲的样子,强壮的臂膀但不高的个头,古铜的肤色,从来不用正眼看人的小眼睛,永远都不能从他的瞳孔里看出任何破绽。
“回去!!”
他从回忆中惊醒,父亲冲他吼的情景他一直记忆犹新,平时永远不会正眼看他一眼的父亲眸子里泪水与痛苦交织的颜色斑驳陆离,狠狠地瞪着他,逼他哭出声音。
他已经不在了。
町畽如此喃喃自语。
只有我一个人了。
“十一点半。”町畽看了看他右手上戴的手表,轻声的说道。
此时柳絮不凑巧的飘进了町畽的房间,轻轻的干净的徜徉在他呼吸的空气里。它在他的视线中彷徨了很久,最终尘埃落定,落在町畽的手心,他紧握着,缓缓的走出房门将它放生似的吹向了远处。
“町畽!”又是同一个人的磁石般的声音响起,“你不去考试,我们很担心,你不要紧吧。”
“没关系,不用担心。”町畽的眼睛从远处缓缓地转向黍离手中紧握的饭盒,和衣服口袋里半塞半露的信件。町畽径直走向黍离,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份浅黄的信封,黍离红着脸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个字,他们之间几厘米的距离,却又隔了一张不及毫米的信封。
町畽想要伸出手去拿,却停在半空中,须臾便缩了回去。他的心就像一湾死水全无澜漪,始终保持缄默。
“你先把饭吃了吧……这是传达室给我的。”黍离垂下眼帘,干净白皙的手像上下飞舞的蝴蝶般从口袋里抽出那封右上角没有邮戳的信连同盒饭一起递给了町畽。
黍离尴尬的笑了笑,转身消失在町畽家门前的小道上,留下清脆的脚步声和烙在泥泞里的履印。
町畽岿然不动的姿势对她的离去置之不理,木然的看着信封上清秀的字体:
给 町畽
他趴在那张破旧的书桌上,呆呆的盯着那封带有某个人的笔迹的信封,他并没有很快就将它拆开,而是在想是谁写下这个名字,干净利落的就像在写他自己名字似的;每一横每一竖都像是对町畽倾诉自己的思念。
町畽注视许久之后还是决定拆开,他的指尖划过信件封口的地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和担心,他用一只眼睛向里面探去,但里面根本没有他想象中洁白的信纸。就像是一个空信封似的,他的心瞬间也如这般空空。
噔……
在他将信封空中晃了良久之后,终于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町畽急忙从地上将它捡了起来,它没有任何的棱角,青黑色如同刚刚用刀刮上去似的。
是一块拼图。
町畽让它躺在一个算干净的角落,阳光微微投射到它蓝黑色的身体上,他不断的在脑海里寻找这块拼图的轨迹,但却没有任何线索。这块拼图就像一个全新的音符,仿佛会在接下来的谱子里奏出不羁的乐章。
刺眼的阳光又袭到町畽的眼角,他迫使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小块拼图又用自己冷色的身体包裹他的视线。
“你从哪里来?”町畽露出一个难以发觉的微笑,仿佛面对一个交往甚深的老朋友。
冷峻的空气没有回答他。
町畽起身将拼图怀揣在口袋里,穿过门前的荒芜的麦田,选择一个与平时不同的路线出发了。
他每一个脚印仿佛飞出几只小小的蝴蝶,银白色的翅,绕着他上下翩跹。
第二封仍旧是浅黄的信封和清秀的字体,写信的人是谁?他到底想传达什么?
剥开信封,是如愿以偿的另外一爿拼图,仍然是蓝黑色,但与第一块有一些不同。町畽试图将两块拼接起来,但很明显这两块是不同角落的。
月光下,有一巨幅的拼图却缺了两块。
他还是固执的拨通了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
这破陋的小屋,就像即将化为坍圮的梁。他听见母亲声嘶力竭的吼叫,透过那扇被父亲屡次打碎过却粘满胶带就像无助的病人满是痛楚那般的玻璃望去,他看见父亲隐忍的站在一旁,手中紧紧握住早已毛糙的画笔,眼睁睁的看着她撕毁自己已经画了一个月的临摹品,眼中没有愤怒,就像是不肯被命运抹去棱角的仙人球,即使已经习惯被生活榨取但仍旧紧握心中没有老去的青春。那还带有的新鲜颜料的纸,脆弱的一小片一小片的像鱼的鳞片一样从父亲的心脏上面脱落……
“啊!!!”
町畽捂住自己的心脏,就好像刚刚的场景是他亲身经历一样,蜷缩成团,糅合着害怕和痛苦他睁大他的双眼。
沙沙……
外面树影婆娑,他听见时钟滴答,滴答啊。
“爸爸……”
早晨是一只花鹿,踩到他的额头上。这时天与地已是一个被净水洗过的玻璃器皿,那是一片通透。那澄清的光极为稀薄,逐渐,那四面的光往中心聚积,仿佛是异兽的眼,对着苍穹下的町畽。
他抚摸着湿润的阳光,树枝般瘦大的双手在空气中微微探出,十根手指在太阳底下厮磨纠缠着,缺乏节奏的伸缩让它们看起来像要努力抓住一片悬浮的光晕。
他挂在屋檐上的风铃摇啊摇,仿佛在他耳边轻声耳语。
“他是你吗?你为什么要出现!”他空空的脑海里像用画笔一遍一遍的上颜色,那个人健硕的身躯渐渐清晰。
那张曾经是父亲染抹过无数种色彩的桌子上面静默的躺着十几块蓝黑色的纷杂斑驳的拼图,可以拼出的图案有几抹小小的墨色,像是谁的羽翼,撑驰着飞翔。
他小心地把拼图壤进单肩包的小口袋里面,自言自语的说:“寻。”
暮春的袭袭香风吹进町畽的口袋,学校的收件箱里面静静的躺着那封浅黄色的没有邮戳的信件,町畽将它从高处拿了下来,仿佛在模仿那个人如何的将这封奇怪的信偷偷的放在不变的高度,如何的跨步,怀揣着如何的心情,思绪又飘到了哪里。
町畽拆开封口,把里面的小东西如视瑰宝一般捧在手心,那是一块蓝色上面凌乱的涂抹着金黄色,然后变成不伦不类的刀痕。
“第一块金黄色的。”町畽看着手心的蓝黄衬色的小东西,心底沉积良久的声音忽然问道:“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不想。”
町畽违心的谎话让他脑海中又出现了他不想看到的那个人的影子,那么清晰的出现,让他措手不及,那个人含泪的眼角血就像是一朵朵海棠,开得艳丽。
我不想知道。
町畽的左手紧握成拳头,他的瞳孔开始缩小,玻璃体的浑浊开始褪去。
“爸爸,你看我画的。”小町畽拿着他爸爸的画笔,脸上还沾了颜料,递给爸爸那幅什么都不是的画,小心翼翼的说道。
爸爸拿着那幅色彩斑斓的画注视了良久,突然大声的哭了起来。
那个男人细小眯成缝的眼睛流出透明水晶般的眼泪,他抚摸着町畽伤痕累累的额头,豆大的眼泪滴在町畽的头上,是一个男人的脆弱。
自从父亲离开之后他就未曾碰过画笔,每一秒他呆在这张桌子旁边他都回想起当初爸爸那样走得干脆。
“你就是一个自私鬼!!”町畽用裂开的喉大喊道。只见他那瘦弱的手臂高高举起那把父亲曾坐过的椅子使劲往本就破旧不堪的书桌砸,很快,一道道鲜明的裂痕就像被扯开的伤疤好像会流出鲜红的液体。
“你从来不爱我妈!!从来不考虑我!!”现在的他就像被揪住衣领的人喘不过气却仍然妄想要挣脱。
他疯了似的毁掉所有能让他想起父亲的东西。
“你给我滚!!”
“滚啊!!”
雨下的好大,他蜷缩在一块的心被它无情的击打,裂了,碎了一地。
哒哒。
他拾起他心的碎片,刹那冲出门去,那个永远穿白色衬衫的男孩淋着雨,泥泞在他飞奔时溅到裤脚,就像一小朵墨色的胎记,瞬间渗透町畽的灵魂。
哒哒。
町畽止在他学校门口,他看到有一个人撑了一把橘色雨伞在雨中走着。
哒哒。是谁?
町畽跟在他后面跑,那点橘色在这种暗日成了唯一能辨别的向导。直到靠近他只有十米的距离时,他认出来,那个让他记恨一辈子的人。
“王八蛋!!你凭什么在这里出现!”他冲他吼叫着,那个举着橘色伞的男人停下他匆匆的脚步,却没有转身,听町畽的声音在大雨中烟消云散后又开始急促的往前走。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妈就是你逼死的,你的离开是她担负不起的重担!!都是你!!”
他没有停下,町畽就像演独角戏一样痛苦的哭喊,怒火和泪水像青黑的乌云吞没他的世界。
“你怎么可能是我爸!!我爸已经死了!死了!”
橘色的雨伞在空中跳了一个舞,眨眼撑在町畽的头上,他累得虚脱,最后一丝气力全部倾注在拉扯声线上,当眼睛迷蒙的睁开时,他却再也看不到任何那个男人的踪影。
“凭什么……”町畽苦涩的扯扯嘴角,泪水却决堤般的和雨滴融在了一起。
黄色。金黄色。褐色。
这是小麦的颜色。
町畽的瞳孔悄悄地放大,这缺了一块的拼图是那么的熟悉!
“这幅画叫做——麦田上的乌鸦。”小町畽望着父亲手中捧着的临摹品,而父亲的眼睛却直视着窗外的麦田,眼眸就像是被染成了金黄色。
“梵高绘制这幅画时,用了画刀,他的笔触横扫画布,顷刻便是被乌云湮没的天空和被狂风蹂躏的麦田,急促低掠而过的群鸦仓皇地逃离这片骚动不安的土地。”父亲对着町畽讲,就好像这时候外边的麦田也似他说的那般极端的孤独。
“他那只被割掉的耳朵才能听懂一切,它躲在哪个角落谛听着麦田上的乌鸦的哀鸣呢?”父亲说着左眼居然掉下了泪,“他可以拿着枪朝自己扣动扳机,那我呢?!”
回忆渐渐的化为极致的痛,这醉人的金黄色中间已无路可走,蓝白和青黑产生一种冰冷的硬,这种硬质地像是梵高的生命在画布上燃烧成灰烬时留下的血。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现在才明白!
原来你也在冰与火的边缘挣扎,贫困与痛苦就像一条毒蛇,缠绕在你的胸膛,为什么要不断挣扎!你难道不知道你会中这剧毒,这命运的剧毒!
对不起,爸爸……原来你也逃不出生活这没有围墙的牢!!
町畽突然跪在橘色伞旁,眼泪染成如灰烬的橘。
[这没有完整的拼图,我知道,爸爸,你没有跨过这没有围墙的牢。
弱者祈求别人理解,我知道,我的理解,却已跨过那道年华纷纷。] ——町畽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