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独行--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我本独行
【引】
密集的雨点无情地敲打在玻璃上,将窗外的一切肆意涂抹成印象派油画。黑暗里尤为刺眼的是一排破旧的日光灯,惨白的灯光投射在黑白相间的琴键间。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在眼前明明灭灭,我将十年来的怨恨、懊悔、激愤统统聚集在手臂上,抓起一叠厚厚的琴谱向钢琴砸去。88个琴键一同奏响,发出混杂不清的巨大悲鸣。
顺着玻璃滑下的雨滴,仿佛獠牙上冰冷的毒液。
-A
第一次的相遇应当是在一家不起眼的琴行。父母拉着我的小手走进这家极小的门面。可是里面不太一样。十几架比我高出一倍的庞然大物整齐排放,这些东西突兀地闯入四岁女孩的眼睛。“这是什么机器吧。”父亲说:“不,是钢琴。你喜欢吗?”我不知道。这些比我还高大的东西让人无法依赖。随后我便看见店主走到一架钢琴前,轻轻坐下弹奏一支从未听过的曲子。多年以后我知道那是莫扎特。可我只是觉得好听,没有也不会想到在尔后的岁月里曲作者带给我的无止境的折磨。“我…我喜欢。”腼腆的女孩总是含蓄地表达自己的喜好。“嗯”。
父母牵着我走出那里。
生活没有改变,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上我的幼儿园玩我的游戏,父母上他们的班赚他们的钱。我不曾留意深夜里的动静。万籁俱寂中有人说, “她的生日快到了”。
-B
我第一次睁开眼睛,还未看清周遭的一切,就被扑鼻而来的胶水味呛得麻痹了神经。我和一群同类被放置在流水线上,从最初的数百个零件变成完整的钢琴。工厂内浑浊不堪的空气令我作呕,好在不久我就被装进卡车,使出了工厂大门。
卡车一路颠簸,我不知道前方等待着我的是什么。可这一路的踉跄似乎未卜先知。
迷迷糊糊中车停下了,我从拥挤不堪的车上下来,长时间置身黑暗使我有些受不了那肆意的阳光。几个人吃力地把我抬进屋里,和十几架资格较老的钢琴摆在一起。它们明显难以忍受我身上刺鼻的胶水味儿。我犹豫了半晌小声问道:“请问这是哪儿?”它们诧异的目光让我低下头去。“琴行。”“琴…行,在哪儿?”“城市。物欲横流的地方。”言语间尽是讽刺与不屑。“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年轻的,学着点,别老想着追名逐利。从你走进这家破店起,前途就毁了。别指望把你买回家的那个人会是永垂青史的钢琴家。”我不知道它们在说什么。
日子悄然从斑驳的阳光中溜走。我总算明白了它们的意思,失落中带着小小的惶恐。我不想攀龙附凤,成为高价的古董,也不想在这儿慢慢一文不值。我只想完成作为一架钢琴应完成的使命,奏出优美的乐曲。但是这里的其他钢琴都不愿接受我,日子一天比一天空虚。直到有一天,向来冷清的店里突然走进三位顾客——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我隐约觉得,他们会改变我的命运。
他们在店里草草地逛了一圈,那个男人问小女孩:“你喜欢吗?”半晌,是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我…我喜欢。”我的内心瞬间沸腾起来,真希望那个男人立刻掏钱带我离开这里。一会儿,他们走了,只是没有带上我。心又降到冰点。
我希望他们在关上玻璃门的一刹那,能听见一声短促的叹息。
-A
母亲拿笔在日历上划来划去。我多么盼望她能注意到今天是我的生日。不过就她毫无表情的脸来看,必定是把这个日子抛去九霄云外了。至于父亲,早已被堆积的文件、合同,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湮没得无影无踪。我心不在焉地看漫画书,幻想着母亲说“我们去买玩具吧”,可事实上她始终紧闭着嘴唇。
窗外,落日的余晖映红了天空,可惜黑夜终要将它取代。
回到家,打开灯。一片沉寂里母亲突然说:“我有一个惊喜给你。去书房看看吧。”我顿时兴奋起来,蹦蹦跳跳进了书房。这的确是个惊喜。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一架钢琴。柔和的灯光透过光滑的琴盖折射在那张欢喜雀跃的脸上。我摩挲着黑白相间的88个琴键,轻轻地按下,幻想自己在倾泻而下的日光里弹奏着行云流水的旋律。有限的琴键,无限的音乐。母亲微微笑着:“这是你父亲买的。兴趣班也已经报名了,明天就去上课吧。”迫不及待的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伫立在琴房门口,想着一会儿会有个善良友好的老师夸赞如何我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便自信满满地走了进去。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仍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笑话。
-B
小女孩一家走后,就好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被带走了,百无聊赖时总有莫名的忧伤。我时常幻想着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她会成为出色的钢琴家,在偌大的舞台上,在光环的笼罩下奏出一段行云流水般的旋律。这时,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打断我的思绪。店主匆匆忙忙地接听,又匆匆忙忙地挂断,接着便兴奋地对助手说:“快联系车子,明天把那家钢琴搬到这个地址。”
他指的那架钢琴是我。其他的钢琴中间爆发出一阵满不在乎的嘘声。反正要离开,也不必介意了。只是心里有些遗憾——对于那个小女孩。
这一次的车程比以前要短,很快我就被抬下车,又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我知道,这是我新主人的家。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扑面而来。
静默了几个小时,只听见时钟滴答滴答地走。门被轻轻地推开了,黑暗里揉进一团温暖的橘色灯光。我隐约听见说话的声音,接着是孩子蹦蹦跳跳发出的声响。
我不认识她。我不认识她。可我知道就是她。
加速的心跳如密集的鼓点不断振动,我看到那似曾相识的面庞,在小小的琴行里。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努力要喊出声来。她的脸上也带着同样的兴奋。我感受到她小心翼翼的抚摸,将温暖的体温传递到我的身上。她按下琴键,传出的是琴声简单可是美丽。我知道这亦是我的心灵。
-A
我是哭着走出琴房的。
一切丝毫没有想象的那样美好。面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没有天赋”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好在孩童特有的强烈的好奇心使我并未轻言放弃。别人放风筝时,我坐在钢琴前;别人分享零食时,我坐在钢琴前;别人看动画片时,我坐在钢琴前。夏日要忍受蒸腾的暑气,冬季则要不停活动僵硬的手指。我自己也不明白一个孩子哪来的隐忍与坚强,可能只是不服气,只是倔强。可是无论我如何努力也颠覆不了那句残酷的定义。似乎从那一刻起,它如枷锁般牢牢固定在我身上,是个始终无法逃避的诅咒。
那些隅隅独行的破碎的音符,能否摆脱节拍器给它预定的轨道?
光阴荏苒,最初的好奇心和那股倔劲儿被岁月磨得逐渐失去棱角。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轮回里,花儿开了又开,季节换了又换,唯独我做着相同的事情,那些断断续续的琴声就好像被日子抽取了精髓。只是不甘心多年的牺牲,只是不愿承认自己是毫无天赋的人,痛苦的事情仍然一年一年地坚持下来。我不再抚摸曾经如此喜爱的钢琴了。我怨它,恨它,明知一切不是它的错,还是觉得它给我带来了痛苦。父母殷切的目光在风里渐渐冷若冰霜,他们已不抱任何希望。老师的责骂让我麻木绝望,无数次地试图放弃,可总是舍不得我付出的一切。用童年的欢乐时光换取的一切。
致命一击总是在最脆弱的时刻从天而降。我要妥协了。
那天是考级。它对我的意义远比对其他人重要。父母早已对我花费大量学习时间练琴而感到不满,倘若这次又失败而归,我便不再拥有他们的经济支持。我在考场里坐立不安,手心冒着冷汗,节骨眼苍白又突出,胃部的剧痛钻心而来。该我了。我高度紧张地用那别扭的姿势挪到钢琴边,举步维艰。手指僵硬地往琴键上一放,按起琴键来。一切还算顺利。最后一曲。一分30秒后,我的手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中,大脑里一片空白。该死的,后面是哪个音?我受到了惊吓。重来。一分30秒后,令人恐惧的一幕再现。此时的我完全慌了神,如同僵硬的木板端坐在钢琴前,周围的气氛令人窒息。“你走吧。”我的泪水失去控制,不停地往下流。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想赶紧逃离这般尴尬,又不甘心如此失败。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滂沱大雨中回家的,只依稀记得自己把满腔怒火发泄在了钢琴上。
-B
第二天,我的主人就去上课了,她走的时候特别开心,可回来时我看见她哭丧着脸,又有些愤恨与不甘。此后她自虐般的疯狂练习,有时甚至把我弄得生疼。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像她一样的孩子,不是在楼下花园里玩耍,就是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视,可她每天都坐在我面前练习。我以为她只是喜欢与我相处罢了,可事情似乎有些异样。一年年过去了,她不再是个孩子,也不再喜欢我。她总是百般推辞才来练习,而且心不在焉。每次上课被老师责骂,我总是被当做发泄的对象。我忍着一肚子的委屈,却总是任由她摔来砸去。如果那样能使她的心情好一点儿,我也就心满意足了。难以忍受的时候,我总是把现在的生活和曾经在小琴行的孤独作对比。有人说,幸福不是个绝对值,幸福是比较级。与其在哪里老去,不如为她发挥一架钢琴的价值。我希望她会是陪伴我一生的人,无论她能否成为伟大的钢琴家。
可是现实永远不比梦想。
那天,她去考级。临走前,她特别努力地练习,我知道这对她万分重要。我默默地祝福她成功。然后是漫长的等待。
一片寂静里终于有了钥匙旋转的声音,我看见她向我走来,只是脚步异常缓慢。一个不祥的征兆。灯亮了,我终于看清她的表情,阴沉得像窗外的乌云。她的眼神里是积压的愤怒、仇恨、厌恶。她突然把手上的一叠琴谱用力向我砸来。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晕了过去。
【终】
雨落得更加肆意轻狂,连同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钢琴上。我看着它,突然揪心的疼痛。十年。不论它做错了什么,不论它给我带来什么,它都是陪伴了我整整十年的挚友。这十年里,我从天真的孩童蜕变为意气风发的少年,它始终是那个默默地看着我成长的挚友。无论我有没有天赋,它都始终坚信我今日做的一切远比我往日的所作所为更好,更好。3650个日日夜夜,舍得舍得。我失去过,也得到过,唯一不变的是我们一起带来的琴声,即使并不完美。人生是游走于琴键上的音符,漂泊不定,可是从未孤独。它们组成的乐章是瞬间的永恒,也是永恒的瞬间,在全世界的音响里大鸣大放,不必在乎别人的品头论足,只需完成自己的天命。
我就像曾经那样轻轻抚摸我的钢琴,一字一句地说:“我本独行,只因与你的羁绊而不再孤独迷惘。”
我听见它喜极而泣的声音:“我本独行,只因与你的邂逅而不必浪迹天涯。”